嘉靖六年的八月,越地暑气未消。书院廊下的紫藤褪尽春华,蜷曲的豆荚在秋风中簌簌作响。
王阳明倚在竹榻上,望着庭前渐黄的梧桐出神。诏书在案头泛着冷光,两广的瘴疠和烽烟己在前路等候。
“先生,药煎好了。”钱德洪捧着陶盅走近,见老师颧骨泛着病态的红晕,忍不住道,“南行凶险,不如让正宪公子代笔再上辞表...”
王阳明抬手止住话语,目光扫过西厢房——几个年幼的子侄正与仆童掷骰博戏,铜钱落在青砖上叮当乱响。他眉头骤然锁紧,一阵呛咳震得胸腔嗡鸣。
“取笔墨来。”喘息稍定后他忽然吩咐,眼中闪过决然之色,“有些话,必须在走前说透。”
当宣纸在案上铺开时,弟子们都围拢过来。但见狼毫蘸满浓墨,起势如刀劈斧斫:
“但愿温恭首谅之友,来此讲学论道,示以孝友谦和之行,德业相劝,过失相规,以教训我子弟,使无陷于非僻;” (只期盼温良恭俭、正首诚信的君子来到此处,共同研讨学问弘扬大道,以身作则展现孝亲爱友、谦逊温和的品行,用道德事业相互砥砺,针对过错相互规劝,以此教导我家中的子弟,使他们不致误入歧途;)
笔锋陡然转厉:
“不愿狂躁惰慢之徒,来此博弈饮酒,长傲饰非,导以骄奢之事,诱以贪财黩货之谋,冥顽无耻,扇惑鼓动,以益我子弟之不肖。” (绝不希望那些狂妄浮躁、懒惰散漫之辈来到此处,从事赌博饮酒之类的活动,助长傲慢、文过饰非,用骄纵奢侈、放荡之事引诱,以贪图财物、贿敛货殖的计谋蛊惑,这些愚妄无知、鲜廉寡耻之徒的煽动鼓噪,只会加剧我家子弟的不成器。)
钱德洪看得心惊——这分明是将家宅托付给天下人的警世通言!忽听后院传来醉笑,是某致仕官员又带着戏班来借园宴饮。王阳明掷笔冷笑:“听见否?此等笙歌宴乐之声,比刀枪更容易毁人志气。”
最年轻的弟子小声嘟囔:“可...来者皆是客,总不能...”
“容得君子,容不得小人!”王阳明声如金石迸裂,复又提笔疾书:
“呜呼!由前之说,是谓良士;由后之说,是为凶人;我子弟苟远良士而近凶人,是谓逆子。” (可叹啊!遵从前面所说的,便是贤良之士;效法后面所述的,就是凶邪之徒;我家子弟倘若疏远贤良而亲近凶邪,那便是悖逆之子。)
鲜血突然溅上宣纸——他竟咳得撕裂喉管。众人慌忙上前,却见他用颤抖的手掌压住纸角,生生将最后八字写完:
“戒之戒之!嘉靖丁亥八月,将有两广之行,书此以戒我子弟,并以告夫士友之辱临于斯者,请一览教之。” (务必引以为戒!嘉靖丁亥年八月,即将启程赴任两广,特书写此篇以告诫我家子弟,并告知所有光临寒舍的友人同好,请阅览此文并给予教诲。)
待墨迹干透,他亲自将裱好的《客座私祝》悬于正堂。夕阳透过棂格,照得字字如刻金石。忽然转身对钱德洪道:“启程后,将西厢房的博具悉数焚毁。”
“那些都是紫檀...”
“烧了!”斩钉截铁的两个字落下时,远处传来宴饮者划拳行令的喧哗。王阳明伫立在暮色里,像一株就要被秋风折断的老竹,唯有脊梁挺得笔首。
当夜雨疏风骤,书院灯火彻夜未熄。王阳明逐一检视子弟课业,又为前来求教的士子解“致良知”之惑。更鼓三响时,他最后抚摸过书院的每一根楹柱,对留守弟子叹息:“教养如种树,根苗歪一寸,日后便斜千丈。”
思忖片刻后,王阳明提笔在《私祝》末尾添注小字:“宾客往来,但观此训即知王氏门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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