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12月7日,下午4点17分,松江市气温零下二十九度。
林秀芬把冻得发紫的右手塞进褪色的蓝布棉袄兜里,左手攥着刚从公告栏撕下来的通知单。铅灰色的云层压着棉纺厂生锈的龙门吊,雪花像扯烂的棉絮往人脖子里钻。
"林姐,认命吧。"门卫老张头跺着开裂的翻毛皮鞋,军大衣领子结满冰溜子,"这年头市长来了都得喝西北风,没瞅见锅炉房烟囱三天没冒气儿了?"
她盯着通知单上那个刺眼的名字——第三行正中间,"林秀芬"三个字被水渍晕开,像是被人用指甲狠狠抠过。这个月工资条还揣在兜里,二百七十三块六毛,刚够买三十斤五花肉,或者女儿小雨的半盒进口退烧药。
"老陈!你们这是要逼死人啊!"
厂办二楼突然炸开凄厉的哭嚎。林秀芬抬头看见三车间的刘美凤瘫在楼梯口,两岁的儿子在她怀里哭得满脸通红。那女人胡乱挥舞着下岗通知书,纸片雪花似的往下飘:"我男人咳血咳了三个月!你们把他名字写红榜上是要给他催命呐!"
办公室主任的皮鞋声咔咔砸在水泥地上:"闹什么闹!再闹送你去派出所蹲号子!"铁门"咣当"一声摔上时,林秀芬瞥见李国富厂长貂皮大衣的毛领在走廊尽头一闪而过。
她转身往家走,雪地靴碾过结冰的煤渣路。厂区围墙上"工人阶级是领导阶级"的标语褪成惨白色,小卖部门口挂着"最后三天清仓"的硬纸板,红漆写的价目表被风雪啃得斑驳:盐九毛、挂面八毛五一斤、迎春烟一块二一包。
筒子楼走廊里飘着酸菜炖粉条的味儿。302室铁门虚掩着,门框上小雨用粉笔画的向日葵缺了半边花瓣。林秀芬的手刚碰到门把,突然听见屋里"咚"的一声闷响。
"卫东?"她冲进客厅,五斗柜所有抽屉都大开着,结婚照歪倒在床头柜上。厨房米缸盖子斜插在腌菜坛子旁,她哆嗦着手摸向缸底夹层——藏钱的铁盒子还在,可掀开盖子只有三张卷边的十元纸币。
衣柜门吱呀晃着,丈夫那件藏蓝色工装不见了。林秀芬扯下衣架上的毛衣,一张纸条从兜里飘出来:
**秀芬:
厂里派我去哈尔滨对账,月底准回。
卫东
1998.12.7**
字迹歪得像蚯蚓爬,"准"字的竖勾抖出个突兀的弯钩。她突然想起去年帮小雨改作业时,卫东指着孩子作文本笑:"这丫头一紧张就把'晴'字右边写成'月',随你。作者“静澜先生的故事”推荐阅读《下岗女人的1998》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
暖气片嘶嘶漏着气,窗玻璃上的冰花裂开蛛网状的纹路。林秀芬跪在地上扒拉床底,拽出蒙着灰的饼干盒。盒底压着张对折的市医院诊断书,边角被捏得发软。
"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的红章刺进瞳孔。三天前主治医师的话在耳边炸开:"骨髓移植押金三万,化疗药一针八百,这病可拖不得......"
门外传来钥匙串晃动的声响。她慌忙把诊断书塞回盒子,抬头看见邻居马婶探进半个身子:"秀芬啊,上午十点多瞧见卫东拎着旅行袋往火车站跑,说是厂里急活儿?"
水管突然"咚"地一震,搪瓷缸子在桌上跳起半寸高。林秀芬盯着缸底褐色的茶垢,恍惚又回到那个加班的深夜——
那晚十一点十五分,她回车间取忘带的铝制饭盒。路过仓库后墙时,听见李厂长压着嗓子说:"账本烧干净了?"另一个声音带着颤:"您放心,我看着陈卫东扔进炼钢炉的......"
"林姐?林姐!"马婶冰凉的手拍在她脸上,"你嘴都泛青了,要不要上卫生院瞅瞅?"
"没事,暖气烧太旺了。"林秀芬扯出个笑,弯腰捡毛衣时摸到口袋里有硬物。掏出来是个沾着黑色机油的螺丝帽,卫东修机床时总爱在兜里揣几个备用。
突然僵住。
螺丝的螺纹缝里凝着暗红色痂块,凑近闻有股铁锈混着腥甜的味道。窗外的风雪声骤然放大,她想起昨天凌晨卫东回家时,袖口沾着类似颜色的污渍。
"说是机油。"当时卫东把外套甩进洗衣盆,"二车间的老张头检修机器蹭上的。"
此刻那抹暗红在指间微微发黏。林秀芬浑身血液轰地冲上太阳穴,转身冲向门口,却在门槛处被什么东西硌了脚。低头一看,半截烟头躺在积灰里,过滤嘴上印着烫金的"中华"二字。
李国富上个月在表彰会发的就是这种烟,全厂只有领导层有配额。
"马婶,"她听见自己声音飘得像雪片,"您看见卫东那会儿......他身边还有人吗?"
"像是有人跟着,戴鸭舌帽的。"马婶突然压低声音,"那人右腿有点跛,上台阶时卫东还扶了一把......"
话没说完,楼下传来刺耳的急刹车声。林秀芬扑到窗前,看见辆黑色桑塔纳碾过积雪消失在路口,车牌被污泥糊得看不清,后窗伸出半截貂皮领子。
诊断书边角的日期在她眼前跳动:1998年12月4日。正是卫东开始夜不归宿的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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