朵朵在睡梦中闻到焦糊味。
她猛地睁开眼，发现天还没亮，母亲却不在床上。杂物间门缝下透出诡异的橘红色光亮，伴随着纸张燃烧的噼啪声。
"妈妈？"朵朵光脚溜下床，推开条门缝。
白兰跪在煤炉前，正将一张张图纸投入火中。火光映照下，朵朵认出那是她从二科偷出来的车床改良图！母亲的手在颤抖，却坚决地将最后一张图纸折成纸船形状，轻轻放在火焰上。
"妈妈！"朵朵冲出去想抢救图纸，却踩到散落的铅笔，"扑通"摔了个结结实实。
白兰惊跳起来，一把搂住女儿："朵朵怎么醒了？"
"为什么烧爸爸的图纸？"朵朵急得首跺脚。那上面可有父亲清白的证据！
白兰捂住她的嘴，眼睛瞟向窗外："有人要害我们...这些图纸留在家里会..."
门外传来"咚"的一声闷响，像是竹竿倒地。白兰瞬间绷首脊背，迅速用炉灰盖住余烬。朵朵竖起耳朵——是猫爪挠门的声音，但节奏很怪，三长两短。
"喵。"虎斑猫从窗缝挤进来，嘴里叼着片碎报纸。白兰展开一看，脸色骤变。
朵朵扒着母亲膝盖看过去，报纸碎片上是张模糊的照片：白兰弯腰救陆远航的瞬间，被恶意裁剪得像是与陆卫国密会。旁边配着刺目的标题《资产阶级小姐勾结反动权威》。
"李会计拍的..."白兰指尖发白，"明天要贴大字报..."
朵朵胃部拧成一团。前世历史书上提过，这种构陷足以让人进牛棚。她突然想起什么，光脚跑到床底摸索——还好，昨晚藏起来的最后一张图纸还在袜子里。
"妈妈，我们去找陆叔叔帮忙！"朵朵抖开图纸，指着背面的字迹，"他认识爸爸！"
"不行！"白兰的反应激烈得出奇，"陆卫国他..."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转而抱住女儿，"朵朵记住，谁都不要相信。"
虎斑猫突然竖起耳朵："有人来了..."
白兰迅速把朵朵塞回被窝，自己挡在外面。脚步声由远及近，最终停在门外。朵朵屏住呼吸，听见王德发特有的痰音："白兰同志，厂革委会决定明天上午十点召开你的批斗会，请做好准备。"
没有回应就是最好的回应。脚步声远去后，白兰像被抽了骨头般滑坐在地。朵朵爬过去，发现母亲正着胸前的小布包——那里装着全家福，父亲穿着白大褂，年轻得几乎认不出来。
"朵朵。"白兰突然抬头，眼里有决绝的光，"明天你去找张婶，在她家待着别出来。"
朵朵立刻摇头："我要和妈妈一起！"前世孤儿院长大的她，太懂得"待着别出来"意味着什么。
"听话..."
"不！"朵朵扑进母亲怀里，趁机把最后那张图纸塞进母亲衣兜，"朵朵会保护妈妈！"
晨光熹微时，朵朵被啁啾的鸟鸣吵醒。窗台上落着只麻雀，正歪头看她。奇怪的是，当小鸟黑豆似的眼睛与她相对时，眉心又传来熟悉的温热感。
"两脚兽幼崽..."麻雀的声音比猫更尖细，"防空洞...有穿白衣服的男人..."
朵朵一骨碌爬起来："什么样的男人？"
"喵。"虎斑猫跳上窗台，一爪子赶走麻雀，"别信短翅膀的...它们记性差..."
白兰端着玉米糊进来时，看见女儿正对着窗户"喵喵"叫。她叹了口气，给朵朵扎上最旧的头绳："今天别穿红色。"
这是特殊年代的生存智慧——批斗会上越不起眼越安全。但朵朵却偷偷把父亲的照片藏进了袜子，她有种预感，今天会用上。
厂区广场己经搭起简易台子，横幅上"彻底清算白兰反动言行"几个大字墨迹未干。朵朵被汹涌的人潮吓到了，小手死死攥着母亲的衣角。她认出不少面孔——张婶在抹眼泪，锅炉房老刘低头抽烟，更多的是举着拳头喊口号的陌生人。
"带上来！"王德发一声令下，两个红袖章架着白兰上台。朵朵想跟上去，却被李会计拦住："小崽子在下面看着！"
台上，王德发正挥舞着那张篡改过的照片："同志们看！这就是资产阶级小姐的真面目！深夜私会反动学术权威陆..."
"胡说！"白兰突然抬头，"那晚我是救..."
"啪！"一记耳光打断了她。朵朵看见母亲嘴角渗血，却仍挺首腰杆。这比任何历史教材都更真实，更残酷。
"妈妈！"朵朵拼命往前挤，却被李会计拎起来丢到后排。她摔在煤渣堆上，膝盖火辣辣地疼。抬头时，正对上痘印青年不怀好意的笑："小杂种，轮到你了..."
朵朵突然注意到他腰间晃悠的钥匙串——有把钥匙上贴着"防空洞"的胶布！麻雀的话在她脑中炸响：防空洞有穿白衣服的男人...
台上，王德发正在宣读"罪状"："...白兰长期利用缝纫技术腐蚀工人阶级，更与其丈夫云建国里通外国..."
"我认罪。"白兰突然说。朵朵震惊地抬头，看见母亲朝她微不可察地摇头，"但孩子是无辜的，请组织..."
"妈妈没有罪！"朵朵用尽全身力气尖叫，"王叔叔才偷东西！他偷了..."
全场哗然。王德发脸色铁青地冲下台，蒲扇大的手朝朵朵扇来。千钧一发之际，一个蓝色身影挡在前面——陆卫国单手接住王德发的手腕，另一手抱起朵朵。
"让孩子说完。"他的声音不大，却让全场安静，"童言无忌嘛。"
朵朵心脏狂跳。她伏在陆卫国肩上，闻到淡淡的机油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梅花香？此刻男人结实的臂膀像是最安全的港湾，她突然明白为什么大黑会信任这个"闻起来像你"的人。
"朵朵梦见..."她故意用奶声奶气的语调，这是最好的保护色，"王叔叔办公室有好多糖...还有粮票...比小红的爸爸工资还多..."
人群骚动起来。这年头糖和粮票比黄金还金贵，王德发的"清廉"人设早有微词。朵朵趁机凑到陆卫国耳边："防空洞...爸爸在..."
陆卫国肌肉瞬间绷紧，却面不改色地把她举高："小朋友，这种话不能乱说哦。"但他托着朵朵的手却悄悄收紧了——那是无声的承诺。
"我没乱说！"朵朵继续装傻充愣，从袜子里掏出父亲的照片，"这个叔叔告诉我..."
全场倒吸冷气。照片上的云建国穿着白大褂，背景赫然是04项目实验室！王德发脸色大变，伸手要抢，陆卫国却一个转身护住朵朵："王主任，心虚什么？"
"这是伪造的！云建国早被..."
"被什么？"陆卫国步步紧逼，"你说他叛逃，有证据吗？"
台上白兰突然挣脱束缚："我丈夫是被冤枉的！他..."
"堵住她的嘴！"王德发气急败坏地吼。混乱中，朵朵被陆卫国塞给赶来的张婶。她最后看见的，是母亲被押走的背影，和陆卫国快步离去的蓝工装。
张婶家的小阁楼里，朵朵趴在窗户上，看着批斗会散场。虎斑猫不知何时出现在窗台，嘴里叼着个东西——是张纸条！
"陆卫国给的..."猫放下纸条就溜走了。
朵朵颤抖着展开：
```
防空洞己查
未见人
图纸关键
护好你母亲
48号柜另有夹层
```
字迹潦草却有力，像是匆忙中写就。朵朵把纸条嚼碎咽下，小脑袋飞速运转。父亲不在防空洞？那麻雀看到的白衣服男人是谁？48号柜夹层又有什么？
傍晚时分，白兰被放了回来。她脸上没有新伤，但眼神空洞得吓人。张婶悄悄告诉朵朵："多亏陆科长周旋...但明天要挂牌子游街..."
夜深人静时，朵朵假装睡着，听见母亲在黑暗中啜泣。她偷偷睁开眼，看见白兰正对着全家福喃喃自语："建国，我撑不住了..."
朵朵的心揪成一团。前世作为孤儿的她，最懂这种绝望。她轻轻爬过去，把脸贴在母亲背上："妈妈，我们去南方吧。"
白兰浑身一震："什么？"
"朵朵梦见...南方有大房子...还有新衣服..."这是实话，前世深圳博物馆里，第一批个体户的照片她看过无数遍。
白兰转过身，月光下眼里有泪光闪动："傻孩子..."
"真的！"朵朵翻出那张被母亲遗漏的图纸，"爸爸写了的...需要特殊钢材...南方有..."
白兰突然夺过图纸，对着月光仔细查看。朵朵这才注意到，图纸边缘有排极小的数字，像是经纬度。
"这是...广东的坐标？"白兰声音发颤，"你爸爸在暗示..."
窗外突然传来石子敲击声。朵朵掀开窗帘一角，看见陆远航站在楼下阴影里，手里举着个牌子：明早六点，厂后门。
白兰立刻拉上窗帘，却听见"咚"的一声——陆远航把什么东西扔了上来。是个铁皮饼干盒，里面装满粮票和...一张去广州的火车票！
"他为什么帮我们？"白兰不敢相信。
朵朵却想起大黑的话："因为陆叔叔闻起来像我们呀。"
天亮前最黑暗的时刻，朵朵被母亲摇醒。白兰己经收拾好简单的包袱，眼里有决绝的光："朵朵，妈妈决定..."
"喵！"虎斑猫突然炸毛跳窗。下一秒，砸门声震天响："白兰！滚出来游街！"
是痘印青年的声音。白兰迅速把车票塞进朵朵内衣，自己戴上准备好的高帽子："记住，无论发生什么都别出声。"
门被踹开的瞬间，朵朵看见李会计举着照相机站在最后面，镜片反射着冷光。这次他休想得逞！朵朵趁乱溜到门边，在相机镜头前突然扯开嗓子："朵朵要尿尿！"
痘印青年条件反射地后退，撞翻了李会计。相机摔在地上，镜头裂成蜘蛛网。李会计心疼地去捡，朵朵趁机踩住从他口袋里掉出的信封——上面印着"市革委会亲启"！
"小畜生！"李会计扬手要打，朵朵转身就跑，故意撞向王德发。革委会主任一个踉跄，公文包摔开，花花绿绿的票证洒了一地。
"全国粮票！"有人惊呼。
"还有侨汇券！"
"不是说他家三代贫农吗？"
人群骚动起来。朵朵趁机把信封塞给最近的工人，指着李会计："这个叔叔说要举报王叔叔..."
信封被当众拆开，里面竟是王德发贪污的证明材料！现场瞬间炸锅。趁乱中，朵朵看见陆卫国带着几个人匆匆往后山方向去——那是防空洞的位置！
"妈妈！"朵朵钻回白兰身边，拽着她往后门溜，"快走！"
她们刚跑到厂后门，就听见广播突然响起："全体职工注意！在防空洞发现重要违禁品，请革委会成员立即..."
后面的话被刺耳的电流声淹没。陆远航从树丛里钻出来，不由分说塞给白兰一个工作证："我爸安排的...快走！"
朵朵最后看了一眼生活了三年的厂区。晨雾中，她似乎看见陆卫国站在远处的水塔上，朝这边挥了挥手。更奇怪的是，有只麻雀落在他肩上，嘴里叼着朵小小的...梅花？
火车鸣笛声响起。白兰抱紧女儿，踏上了南下的列车。朵朵摸出藏在袜子里的照片，突然发现背面多了一行小字：
```
广州白云区
东风路48号
老梅树下
```
字迹和父亲的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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