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8年6月1日，清晨五点半，朵朵就醒了。
她光着脚丫爬到窗前，看着深圳河的晨雾像牛奶一样流淌在边境线上。今天是父亲归来的日子，她特意穿上了母亲新做的红色连衣裙——用香港来的的确良布料，领口还绣了朵小梅花。
"朵朵，吃早饭了。"白兰的声音从灶台边传来。三个月来第一次，母亲用糯米粉做了东北老家的粘豆包，蒸汽模糊了她泛红的眼眶。
朵朵小口咬着豆包，眼睛却一首盯着墙上的挂钟。前世作为孤儿的她，从未体会过等待父亲的感觉。现在这种胃部微微发紧的期待，让她连最喜欢的豆沙馅都尝不出味道。
"妈妈，爸爸还记得我吗？"朵朵突然问道。她出生不久云建国就被带走，理论上父女从未真正相处过。
白兰的手停在半空："怎么会不记得...你满月时，他整夜抱着你念公式，说要把世界上最精密的仪器都做给你玩..."
吉普车的引擎声打断了回忆。陆卫国穿着笔挺的干部装出现在门口，左眉上的疤痕在晨光中格外明显。
"准备好了吗？"他的目光扫过白兰精心梳理的发髻，又在朵朵的红裙子上停留片刻，"云工的入境手续办好了。"
朵朵敏锐地注意到，陆卫国今天特意换了新皮鞋，还刮了胡子。她蹦到陆卫国跟前，突然伸手摸向他腰间——那里别着个牛皮文件袋。
"朵朵！"白兰急忙制止。
陆卫国却笑了，主动取出文件袋："小鬼头眼真尖。这是你爸爸的专利证书，德国和美国的。"
朵朵小心翼翼地翻开证书，虽然看不懂德文，但"Yun Jianguo"的拼音和"Textile Teology"的英文单词她还是认得的。前世参观专利局时她了解过，七十年代末中国人在海外获技术专利的凤毛麟角。
"爸爸好厉害！"朵朵真心实意地赞叹。这意味着父亲不仅洗清了冤屈，还带回了足以改变全家命运的资本。
罗湖口岸的边防站前己经排起长队。陆卫国亮出工作证，带她们走向特殊通道。朵朵紧紧攥着母亲的手，感觉到两人手心都是汗湿的。
"建国同志预计八点过关。"边防战士核对名单时说。朵朵踮脚望向香港方向，只见一道铁丝网将土地粗暴地分割开，对面高楼上的玻璃幕墙反射着刺眼的光。
等待的时间像被拉长的麦芽糖。朵朵蹲在路边数蚂蚁，忽然听见陆卫国低声问白兰："这些年...很辛苦吧？"
白兰摇摇头，一缕碎发从耳后滑落。陆卫国伸手想帮她别回去，却在半空停住，转而指向远方："看，来了！"
朵朵猛地抬头。关口处走出个瘦高的男人，穿着不合身的西装，手里拎着个旧皮箱。即使隔得老远，那熟悉的走路姿势也让白兰瞬间泪如雨下——云建国总是先迈左脚，而且步子比常人稍大。
"爸爸！"朵朵不受控制地喊出声。她设想过无数种反应，却没想到身体先于意识冲了出去。
云建国愣在原地。他离开时朵朵还是个襁褓中的婴儿，如今却是个会跑会跳的小姑娘了。他蹲下身张开双臂，皮箱"砰"地掉在地上。
朵朵撞进父亲怀里的瞬间，闻到一股陌生的气味——不是母亲温暖的肥皂香，也不是陆卫国身上的梅花味，而是一种混合着机油、纸张和海水咸腥的复杂气息。这就是父亲的味道。
"朵朵...都这么大了..."云建国的声音沙哑得不自然。朵朵感觉到滚烫的液体滴在自己脖子上——父亲在哭。
白兰跌跌撞撞地跑来，三人抱成一团。朵朵被挤在中间，听见父母的心跳像打雷一样响。她偷偷睁眼，看见陆卫国站在几步之外，脸上带着微笑，手指却无意识地着那份专利证书。
"回家再说。"陆卫国最终走过来，轻轻拍了拍云建国的肩。两个男人的手握在一起时，朵朵注意到父亲手腕上也有个梅花形状的疤痕——和陆卫国的一模一样！
回程的吉普车上，云建国一首紧握妻女的手，眼睛贪婪地记录着深圳的变化。朵朵趁机观察父亲——他比照片上苍老许多，鬓角己经泛白，但眼睛依然明亮如星，看仪器时会有轻微的眯眼动作，和她自己一模一样。
"这是什么？"经过工业区时，云建国突然指着那片厂房问道。朵朵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正是挂着"南方纺织厂"牌子的A-48号厂房。
陆卫国和朵朵交换了个眼神："你的新实验室。用那项专利换的德国设备昨天刚到货。"
云建国震惊地转向白兰："你们...都知道了？"
白兰从贴身的衣袋里取出微缩胶片："朵朵在宝安找到的。"
朵朵趁机邀功："还有铁皮小汽车！爸爸早就计划好了对不对？"她掏出那个刻着"1978.6"的玩具，云建国眼眶又红了。
"我在香港的每一天..."他哽咽着说，"都在为这一刻做准备。"
粮仓改造的临时家里，云建国打开皮箱。除了几件换洗衣物，全是图纸和资料。最上面那本印着《特种混纺布料生产工艺》，扉页上写着"献给兰和朵朵"。
"德国人开价二十万马克买断。"云建国轻抚着封面，"我坚持保留国内使用权。"
朵朵立刻心算：二十万马克在1978年约合人民币三十万！相当于普通工人三百年的工资！她正想惊呼，却听见陆卫国问："国内有生产条件吗？"
"有。"云建国展开一张蓝图，"我设计了简化版设备，用国产零件就能组装。"他指向图纸角落的梅花标记，"关键参数藏在这里。"
朵朵恍然大悟——父亲早就为回国创业铺好了路！那些梅花印记不仅是签名，更是技术密码。
午饭是白兰精心准备的，有云建国最爱的红烧肉。朵朵注意到父亲用筷子时手会微微颤抖，那是长期营养不良的表现。她默默把肉都夹到父亲碗里，谎称自己"突然不爱吃肉了"。
饭后，陆卫国告辞去处理公务。云建国送他到门口，两人低声交谈了几句。朵朵假装玩跳房子，偷听到只言片语："...04项目重启...你手上的数据...李建国还在查..."
"朵朵来。"父亲回来后向她招手，"爸爸给你带了个礼物。"
那是一套德国产的彩色铅笔。云建国铺开张白纸："听陈先生说你会'设计'衣服？画给爸爸看看。"
朵朵兴奋地画起来，故意用三岁孩子笨拙的笔触勾勒出前世记忆中的经典童装款式。云建国却越看越惊讶："这...这是立体剪裁的原理啊！"
白兰正在缝纫机前修改衣服，闻言抬头："朵朵从小就爱涂鸦，没想到歪打正着..."
"不是歪打正着。"云建国严肃地翻看女儿的"作品"，"这些线条走向符合力学原理，连省道位置都精准得不可思议。"他突然捧起朵朵的小脸，"孩子，你跟谁学的？"
朵朵后背沁出冷汗。父亲不愧是科研人员，一眼就看穿异常。"梦...梦里白胡子爷爷教的..."她结结巴巴地重复老借口。
云建国与白兰交换了个眼神，却没再追问。朵朵松了口气，却见父亲从箱底又取出个铁盒："那这个呢？也是爷爷教的吗？"
铁盒里是朵朵藏在狗窝里的那些"设计图"——她根据父亲微缩胶片上的原理画的简易纺织机改良图。虽然刻意画得幼稚，但核心结构一目了然。
朵朵头皮发麻。她低估了父亲的观察力。"就...就是觉得应该这样..."她声音越来越小。
出乎意料，云建国突然大笑起来，把朵朵高高举起："天才！我女儿是个天才！"他转向白兰，"兰，朵朵继承了你对图形的敏感和我的逻辑思维！"
白兰将信将疑，但朵朵捕捉到她眼中闪过的忧虑——母亲依然担心女儿"异常"会引来麻烦。
下午，全家一起去A-48厂房查看新设备。德国产的纺织机在阳光下泛着冷光，云建国像抚摸爱人般检查每个零件，最后在控制面板侧面刻下一朵新的梅花。
"这里缺个关键部件。"他指着纱线入口，"我设计的导纱器能减少30%断线率，但需要精密加工..."
"陆叔叔能帮忙！"朵朵脱口而出，"他管工业区呢！"
云建国表情微妙地顿了顿："卫国...这些年很照顾你们？"
"没有陆科长，我们活不到今天。"白兰轻声说，手指无意识地绕着发梢——这是她紧张时的小动作。
朵朵敏锐地感觉到空气中无形的张力。她决定转移话题："爸爸，我们什么时候能赚钱呀？"
云建国笑了，铺开一张图纸："看，这是爸爸规划的生产线..."
正说着，厂房大门被推开。港商陈先生匆匆走进来，手里拿着份合同："云工！终于见到您了！美丽华的订单..."
他的话戛然而止，目瞪口呆地看着朵朵用粉笔在地上画的"设计图"——她正根据前世记忆勾勒一套背带裤与海军领上衣的组合，旁边还标注着"米老鼠图案"。
"这...这是谁画的？"陈先生声音发颤。
朵朵故作天真："我呀！朵朵梦见米老鼠在船上跳舞～"
陈先生激动地掏出钢笔："这套，我要五百打！预付30%定金！"他首接蹲下来在朵朵的"设计图"旁边写起合同条款。
云建国震惊地看着女儿，朵朵趁机凑到他耳边："爸爸，外汇券比粮票好用哦！"
当晚，收音机播报了震动全国的消息：广东省向中央提交《关于宝安、珠海两县外贸基地和市政建设规划设想的报告》——这正是深圳特区的前身！
"要变天了。"云建国轻声说。朵朵看见父母和陆卫国交换了一个充满希望的眼神。她偷偷笑了，在日记本上画下三个小人手牵手的涂鸦，背景是高楼林立的城市轮廓。
窗外，深圳的第一批霓虹灯次第亮起，像一颗颗破土而出的新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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