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光阴，于江浸月而言如同三载。
她在昏沉与清醒间浮沉，时而梦见谢衍浑身浴血站在黄沙中，时而听见父亲在耳畔哀切的呼唤。
每次将要坠入永恒的黑暗时，江父那苍老颤抖的声音总将她拉回。
“月儿...别丢下爹爹...”
“我不能死...”第西日清晨，江浸月望着铜镜中形销骨立的自己，干裂的唇渗出血丝。
镜中人面色青白，眼下两片浓重的阴影，唇上结着血痂。
曾经莹润如玉的肌肤如今黯淡无光，连眼角那颗妩媚的泪痣都失了颜色。
“小姐...”碧桃红着眼眶为她梳发，“今日尚服局的人要来量尺寸。”
江浸月麻木地点头，任由碧桃摆布。
当梳子刮过打结的发梢，扯下一大串头发，她连眉都不皱一下。
院外突然传来嘈杂的人声。
透过窗纱，可见十几个宫人捧着各色锦缎进进出出。
为首的嬷嬷嗓门极大，正指挥着小丫鬟们搬这搬那。
“江小姐万福。”嬷嬷进门就行了大礼，脸上堆着谄媚的笑，“老奴奉旨来为您量制嫁衣。”
江浸月木然起身，展开双臂。
嬷嬷的软尺缠上她消瘦的腰身，不禁惊呼：“哎哟，这腰细得...”
其他宫人闻言窃窃私语。
江浸月恍若未闻，只是盯着窗外那株老梅树。
“抬手...对，再抬高点...”嬷嬷的声音忽远忽近。
量罢尺寸，嬷嬷又捧来十几匹锦缎要她挑选。
大红遍地金的龙凤呈祥，正红织锦的百子千孙，朱砂红的云纹霞帔...每一匹都刺得她眼睛生疼。
“就这个吧。”她随手一指，声音飘忽得像缕游丝。
江父强撑着笑脸留众人用膳。
席间宫人们谈笑风生，仿佛全然看不见主人家惨淡的脸色。
江浸月坐在席间，面前的山珍海味纹丝未动。
“小姐尝尝这个。”嬷嬷殷勤地布菜，“听说靖安王府的厨子最擅这道八宝鸭了。”
银筷突然从江浸月指间滑落，在青砖上溅起清脆的回响。
满堂笑语戛然而止，所有人都看向这个失魂落魄的准新娘。
“失礼了。”她轻声道，唇角勉强扯出个弧度，“我有些乏了。”
离席时，她听见嬷嬷小声嘀咕：“..跟个活死人似的...”
碧桃气得浑身发抖，却被她轻轻拉住。
回到闺房，江浸月从枕下摸出那半块染血的玉佩。
血迹己经干涸发黑，像极了他们被命运碾碎的誓言。
窗外，宫人们酒足饭饱的谈笑声阵阵传来。
而屋内，只有压抑到极致的呜咽，像只濒死的小兽，在黑暗中独自舔舐伤口。
嫁衣做好送来的那日，恰逢一场暴雨。
六个宫人小心翼翼抬着木箱进来，檐角的水珠滴滴答答砸在石阶上，江浸月坐在窗边，望着雨幕中朦胧的梅树轮廓，对身后的动静充耳不闻。
“江小姐，请过目。”为首的宫娥揭开箱盖，声音里带着掩不住的得意，“这可是尚服局三十位绣娘熬了六个通宵赶制的。”
大红的嫁衣在阴雨天里依然流光溢彩。
金线绣的凤凰栩栩如生，珍珠串成的璎珞璀璨夺目，每一寸布料都透着皇家的奢靡。
碧桃红着眼眶，轻声道：“小姐，试试吧？”
江浸月缓缓转身。
“更衣。”她听见自己说，声音平静得可怕。
嫁衣上身，冰凉的绸缎贴着肌肤，让她想起那日触碰圣旨的寒意。
碧桃为她系腰带的手在发抖，曾经不盈一握的腰肢，如今更是瘦得令人心惊。
“小姐...”碧桃哽咽着为她抚平衣袖，“您看看...”
铜镜中的新娘美得惊心动魄。
大红嫁衣衬得她肤白如雪，鸦羽般的发髻间金凤步摇轻颤，宛如画中走出的仙子。
只是那双眼睛，空洞得像是两口枯井，再映不出半点光彩。
“很好。”江浸月只看了一眼就移开视线，声音淡得像是评价一件不相干的物件。
宫娥们面面相觑。
为首的那个强笑道：“江小姐若是满意，两日后便是吉日...”
“知道了。”她打断对方的话，径自走向妆台，开始拆卸发饰。
金凤步摇被粗暴地扯下，连带拽断几根青丝，她却浑然不觉疼痛。
宫娥们讪讪地退下，临走前还不忘叮嘱后日寅时就要梳妆。
房门关上后，江浸月一把扯开腰封，那价值连城的嫁衣就这样滑落在地，像一滩刺目的血。
“小姐！”碧桃慌忙去捡，“这料子娇贵，沾不得灰...”
江浸月瞥了一眼地上的嫁衣，深深叹了口气。
她知道抗旨的后果是什么。
靖安王势力庞大，跟他对着干，那自己的父亲在朝堂上该如何立足？父亲己老，她也该懂事了。
大婚前夕，丞相府灯火通明。
江浸月身着大红嫁衣站在廊下，看着院中堆积如山的嫁妆。
木箱笼摞成三米高的小山，锦缎包裹的物件在灯笼映照下泛着奢华的光泽。
珍珠串成的帘帐、西域进贡的琉璃器皿、整匹的云锦蜀绣...这些都是江父耗尽半生积蓄为她准备的。
“月儿...”江丞相颤抖着手为她正了正凤冠，“爹爹能给的，都在这儿了。”
江浸月望着父亲花白的鬓角，喉头发紧。
曾几何时，她幻想过自己出嫁的场景。
谢衍骑着高头大马来迎亲，父亲一边抹泪一边往新郎手里塞自己最爱的糕点。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父亲不必如此破费。”她轻声道，“横竖...都是要进棺材的东西。”
江丞相闻言老泪纵横，却强忍着没有哭出声。
“老爷，靖安王府送来添妆礼。”管家捧着礼单匆匆走来。
江浸月看都没看那礼单，只是望着远处漆黑的夜空。
明日此时，她就要踏入那个戴着青铜面具的男人府邸，成为靖安王妃。
想到这里，嫁衣下的身躯微微发抖。
“小姐，该沐浴更衣了。”碧桃红着眼眶上前，“明日寅时就要梳妆...”
江浸月点点头，最后看了眼院中的嫁妆。
那些价值连城的物件在她眼中不过是一堆陪葬品。
就像她，一个活着的死人，即将被送进皇家精心打造的坟墓。
浴房里水汽氤氲。
江浸月褪去嫁衣，将自己浸入撒满花瓣的浴桶。
热水刺痛了唇上未愈的烫伤，她却觉得畅快。
这痛楚提醒着她还活着，还能为谢衍痛。
窗外，守夜的下人正在检查明日迎亲要用的仪仗。
大红灯笼将丞相府照得如同白昼，却照不亮江浸月眼中永恒的黑暗。
亥时更鼓响起，距离她踏入靖安王府，只剩六个时辰。
寅时三刻，丞相府己灯火通明。
江浸月坐在妆台前，任由碧桃为她绞面。
“小姐，要上妆了。”碧桃小声道。
江浸月木然点头。
碧桃抖着手为她敷粉，脂粉掩盖不住她消瘦的面颊。
画眉时，那曾经如远山含翠的黛眉，如今只剩两道寡淡的痕迹。
“小姐...”碧桃突然哽咽，“您吃些蜜饯润润唇吧？”
江浸月摇头，唇上的血痂又裂开一道细缝。
碧桃慌忙用绢帕去擦，雪白的丝绢立刻染上点点猩红。
凤冠沉甸甸地压在头顶，金丝点翠的步摇垂在鬓边，碧桃为她披上了嫁衣。
“吉时到了！”喜娘在门外高喊。
江浸月缓缓起身，嫁衣上的金凤在晨光中振翅欲飞。
她看着镜中盛装的新娘，忽然想起谢衍说过要亲手为她描眉画鬓的承诺。
如今眉是画了，却是为了嫁给别人。
“小姐...”碧桃捧着盖头，“该...该上轿了...”
她深吸一口气，自己伸手接过盖头，毫不犹豫地蒙在头上，临行前还不忘带了那半块玉佩在身上。
眼前顿时只剩一片血红。
喜乐声由远及近，鞭炮炸响的硝烟味飘进内院。
江浸月被搀扶着向外走去。
“新人出阁——”
随着喜娘一声长喝，江浸月踏出了闺房门槛。
盖头下的唇角微微扬起，勾起一个决绝的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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