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溪村的夜总是裹着股潮意，李秋月踩在吊桥的竹缝上，木板发出吱呀声，像奶奶咳嗽时的气音。澜沧江在脚下奔涌，月光把江水切成碎银，远处的竹楼亮着几盏煤油灯，其中一盏是自家的，光晕里映着奶奶弯曲的背影。
“奶！”她想喊，却发现声音卡在喉咙里，像被晒干的酸角糕。奶奶坐在火塘边，手里举着断发绣绷，银线在月光下泛着幽光。那些线不是普通的棉线，而是奶奶的白发，根根分明，在绣布上织出孔雀的轮廓。
“过来。”奶奶的声音像片羽毛，轻轻落在她肩头，“帮奶穿针。”
绣布上的孔雀尾羽正在生长，原本的傣纹突然扭曲，变成东莞工厂的烟囱，冒出的黑烟是银线织的，烟圈里裹着霓虹灯管的颜色。秋月揉了揉眼睛，发现孔雀的爪子上竟握着把焊枪，蓝光一闪一闪，照亮了奶奶脸上的皱纹。
“奶，这是……”她伸手去摸绣布，指尖触到滚烫的金属感，焊枪的温度透过布料传来，像父亲焊工证上的铝制外壳。
“绣错了。”奶奶突然把绣绷翻过来，背面是密密麻麻的针脚，组成东莞街道的模样，霓虹灯牌上的“兴达制衣”西个字歪歪扭扭，像岩罕写的情诗，“你看，这里该用金线，那里该用银线。”
秋月这才发现，绣布上的工厂烟囱正在喷火花，火花里飞出一只只小孔雀，每只孔雀的眼睛都是她暂住证上的钢印。父亲的焊工证突然从火塘里升起，封皮上的“高级技工”西个字被火焰烧得发亮，像样品间的台灯暖光。
“拿着。”奶奶把焊工证塞进她手里，证书却变成了缝纫机的说明书，“别让针脚乱了。”
窗外的蝉鸣突然尖锐起来，绣布上的霓虹灯管开始漏水，滴滴答答落在火塘里，腾起白色的烟雾。秋月低头，发现自己穿着样品间的傣族童装，裙摆上的银线正在融化，变成焊枪的焊条，一根接一根掉在吊桥的竹缝里。
“奶，我怕。”她想抓住奶奶的手，却摸到冰冷的缝纫机针头，“这针……”
“怕啥？”奶奶突然变了模样，穿着陈永强的西装，金表在手腕上晃荡，“带刺才能活下去，记得不？”
缝纫机的轰鸣声响彻吊桥，秋月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宿舍的铁架床上，手心里攥着根缝纫机针，指尖沁出血珠。阿花的呼噜声从下铺传来，月光透过窗户，照在床底的缝纫机上，机壳上的“蝴蝶”商标泛着微光，像极了梦里奶奶的银线孔雀。
“又做噩梦了？”小西川翻了个身，手电筒的光扫过她的脸，“看你手都攥出血了！”
秋月没说话，摸出铁皮盒。奶奶的断发绣帕子还在，孔雀的眼睛处多了道新的折痕，像是梦里被焊枪烫的。她想起梦里奶奶变成陈永强的样子，突然觉得脊梁骨发凉——原来在她心里，这两个看似对立的人，都在用不同的方式告诉她“要坚强”。
“想喝水不？”阿花递来个矿泉水瓶，里面装着半瓶米酒，“我偷偷藏的，喝了能睡安稳。”
酒液带着酸涩的米香，秋月却品出了竹溪村火塘的烟熏味。她摸出岩罕的信，滇池水的照片被她折成了纸船，船底还留着缝纫机的针脚印。远处的工厂夜班灯亮着，焊枪的火花不时刺破夜空，像梦里孔雀爪子上的蓝光。
“阿花，”她突然说，“你说人会不会有两个老家？一个在脚下，一个在心里。”
“神经病。”阿花翻了个身，“我老家在西川山沟沟，心里的老家在香港浅水湾！”她突然笑了，“等我攒够钱，把老家的破房子推平，盖栋带游泳池的别墅！”
秋月没再说话，把缝纫机针插进绣绷。她知道，自己的两个老家正在梦里打架——竹溪村的吊桥想拉她回去，东莞的缝纫机却推着她向前。而她夹在中间，像根被两头扯的绣线，疼得发麻，却又舍不得剪断任何一端。
后半夜，她又梦见了竹溪村。这次奶奶没在绣孔雀，而是坐在澜沧江边，用拐杖拨弄水葫芦花。秋月想走近，却发现自己的脚被缝纫机的线缠住了，每走一步，线就扯紧一分，首到把她拉回东莞的宿舍，拉回缝纫机前。
“叮”的一声，缝纫机针断了。秋月摸出竹刀削针，刀刃在月光下闪了闪，突然想起父亲焊工证上的钢印。她削好针，重新穿线，这次绣的不是孔雀，也不是工厂，而是竹溪村的吊桥，桥缝里藏着个小铁皮盒，里面装着她的焊工梦和奶奶的白发。
天亮时，阿花摸着她的黑眼圈笑：“蛮子，你昨晚跟缝纫机干仗了？”
秋月看着机壳上的血珠，想起梦里被焊枪烫伤的手，突然笑了：“嗯，干了一仗，我赢了。”
小西川举着喇叭裤冲进宿舍：“快看！秋月给我绣的孔雀！”裤腿内侧的银线在晨光里闪着光，像极了梦里澜沧江的碎银。秋月摸了摸针尖，突然觉得这疼痛不再是负担，而是她在两个世界间缝出的路，虽然疼，却实实在在地存在着。
窗外的芒果树又落了颗果子，砸在地上发出闷响。李秋月摸出铁皮盒，把梦里的恐惧和现实的疼痛都装进去，压在焊工证和暂住证下面。她知道，只要攥紧手里的针，总有一天能把两个老家的碎片，绣成一块完整的布，上面有竹溪村的月光，也有东莞的霓虹，还有一只展翅的孔雀，正在焊枪和缝纫机的伴奏下，飞向属于她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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