样品间的玻璃擦得能照见人影，李秋月蹲在模特旁调整童装裙摆，手指在雪纺布料上绕出最后一道褶皱。陈永强的皮鞋声从走廊传来，混着香港客户的粤语寒暄，她听见“民族特色”“市场潜力”几个词，心跳突然快得像缝纫机的针头。
“这就是我们的‘傣族童谣’系列。”陈永强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骄傲，“灵感来源于云南边疆的少数民族文化。”
香港客户是个穿香奈儿套装的中年女人，耳垂上的翡翠耳钉晃得秋月眼花。女人绕着模特转了两圈，突然用英语说了句什么，陈永强翻译时嘴角上扬：“她说，这些孔雀像是从热带雨林里飞出来的，要订五百套，圣诞节前交货。”
秋月的指尖猛地攥紧裙摆，雪纺布料发出细碎的响声。她想起竹溪村的孔雀舞，想起奶奶用断发绣的孔雀眼睛，突然觉得那些在样品间熬夜的夜晚都有了重量——不是钢筋水泥的冷硬，而是带着澜沧江雾气的温热。
“李秋月，”陈永强突然叫她的名字，“客户想听听设计师的灵感来源。”
整个房间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秋月看见香港女人的美甲涂成孔雀蓝，陈永强的金表在阳光下闪着光，突然想起岩罕信里的水葫芦花。她咽了口唾沫，听见自己的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孔雀在我们那儿是吉祥鸟，小孩出生时，家里会用竹篾编孔雀挂在门口，寓意‘展翅高飞’。”
香港女人点点头，用粤语对陈永强说了几句。男人转身时扔来个信封：“你的奖金，五百块。”他压低声音，“别告诉别人你才十六，记住，你是‘有十年绣龄的傣族绣娘’。”
五百块。秋月的手指触到信封里的纸币，想起奶奶的降压药一盒二十八块，想起岩罕在昆明扛水泥袋一天赚二十块。她突然很想把钱揉成纸船，顺着厂区的排水沟寄回竹溪村，让奶奶看看，她的“蛮子”孙女，真的能靠绣花针赚到“大钱”。
“谢谢主管。”她把信封塞进裤兜，触到铁皮盒的边缘——里面还躺着三张相亲对象的照片，石保的锄头尖大概己经把纸币戳出了印子。
二手市场的缝纫机摆在宿舍中央时，阿花差点把嘴里的辣条喷出来：“乖乖，你这是要开服装厂啊？”小西川蹲在地上敲了敲机壳，“蝴蝶牌，我舅妈家也有一台，踩起来跟拖拉机似的响！”
“小声点！”秋月把缝纫机推进床底，“陈主管说宿舍不能用大功率电器。”她摸出从样品间顺的碎布，“晚上帮你们改喇叭裤，一条收两块钱。”
“两块？”阿花立刻掏出牛仔裤，“我要把裤脚改成孔雀尾羽的弧度！”她突然压低声音，“隔壁厂的小芬说，穿喇叭裤去 disco 能钓到香港仔！”
夜里十点，宿舍的灯准时熄灭。秋月摸出台灯，用围巾罩住光，缝纫机的嗡鸣声像只温顺的蜜蜂。阿花趴在床上涂指甲油，小西川捧着《知音》念八卦，偶尔提醒：“蛮子，线长往咱们这儿来了！”
第一单生意是改工装裤。秋月摸着粗糙的卡其布，想起焊接车间的男人总把裤脚卷得老高，露出焊工疤痕。她在裤腿内侧绣了朵极小的缅桂花，用的是样品间的废料银线，不仔细看看不出——这是给辛苦的人藏的小惊喜，像竹溪村的女人在丈夫草帽里缝护身符。
“手艺不错啊！”第一个拿到裤子的焊工摸了摸绣纹，“比我老婆补的补丁好看多了！”他掏出皱巴巴的两块钱，“再给我改条短裤，裤兜要能装焊条！”
生意比预想的好。周末的晚上，秋月坐在床上缝裙摆，阿花突然指着她的头发：“蛮子，你头发又黄回去了，跟缝纫机的铁锈似的！”
“黄就黄呗。”秋月没抬头，银线在裤脚上绕出波浪纹，“反正焊枪和缝纫机都不嫌弃我。”
小西川突然合上书：“你们说，秋月以后会不会成为电视里那种设计师？穿着旗袍，在时装发布会上挥手？”
“放屁！”阿花打了个响指，“她要是成了设计师，我就是美容界的女王，给明星涂口红！”
缝纫机的针头突然断了，秋月摸出竹刀削新的针。窗外的月光照在机壳上，映出她的影子——辫子松散地垂在肩头，焊工服袖口磨出毛边，却在台灯下绣出闪闪的银线。她突然觉得，这个影子比竹溪村相亲照片上的任何一个姑娘都更像她自己。
凌晨三点，最后一条喇叭裤改完了。秋月摸出铁皮盒，把赚的外快和奖金放在一起，焊工证和暂住证压在最底下。她想起陈永强说的“专利费下个月到账”，想起香港客户的五百套童装订单，突然很想给岩罕写信，告诉他：“东莞的缝纫机和焊枪一样，都能打出火花。”
阿花的呼噜声突然响起，小西川的《知音》掉在地上。秋月关上台灯，摸出奶奶的傣绣帕子。孔雀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微光，她轻轻抚过针脚，想起老人信里的“绣绷在老地方”，突然觉得那些被她藏在吊桥竹缝里的梦，正在东莞的宿舍里，借着缝纫机的光，一点点织成现实。
这一夜，她梦见自己站在童装发布会的后台，模特们穿着绣着孔雀的裙子走过，台下的香港客户们鼓掌，而她手里拿着的不是设计稿，而是岩罕刻的竹刀。当主持人念出她的名字时，她看见奶奶坐在观众席上，手里攥着她寄回去的降压药，嘴角终于露出了笑。
缝纫机在床底微微发烫，像个小小的火炉，暖着这个十六岁姑娘南下的决心。李秋月知道，她的路还长，但至少现在，她有了缝纫机的针脚和焊枪的火光，足以在这异乡的土地上，缝出属于自己的、带刺的未来。
(http://www.220book.com/book/JIAQ/)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