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莞的冬天像块湿冷的抹布，李秋月蹲在样品间的窗台边，用袖口擦了擦玻璃上的雾气。阿花举着封信从身后蹦过来，信封上的红双喜贴纸格外刺眼：“蛮子，你奶奶又给你说亲啦！邮票还是咱厂的劳保票呢！”
信封撕开时发出清脆的响，三张一寸照片掉在缝纫机上。左边男人穿着中山装，领口别着支钢笔，背景是竹溪村的晒谷场；中间男人扛着锄头，裤脚沾着泥，身后是棵酸角树；右边男人戴着墨镜，嘴角叼着烟，身后的摩托车上印着“嘉陵”字样。
“乖乖，这墨镜男挺时髦啊！”阿花捏起照片，“跟香港电影里的古惑仔似的！”
秋月没说话，指尖划过中山装男人的衣角——那布料是竹溪村供销社卖的的确良，她给奶奶买过同款。中间扛锄头的男人她认得，是隔壁寨的石保，去年上门提过亲，被奶奶用拐杖打跑了。
“奶奶说啥了？”阿花凑过来，香水味混着样品间的布料味，“是不是又说‘女娃子过了十六难嫁’？”
信纸的褶皱里掉出片干花，是竹溪村的缅桂花。奶奶的字迹比上次更歪，代笔人岩罕在旁边用铅笔注了音：“秋月，王富贵他娘给你说了三门亲事，都是有牛有竹楼的好人家。石保家愿意加半头猪……”最后一段是奶奶自己写的，“奶盼你回，竹溪村的水比东莞甜。”
“甜个屁！”阿花把墨镜男的照片贴在缝纫机上，“东莞的糖水铺能喝到饱，竹溪村有个鸟！”她突然压低声音，“蛮子，你不会真打算回去吧？线长那孙子还等着看你笑话呢！”
秋月摸出铁皮盒，里面的焊工证和暂住证边角相蹭。她把三张照片叠好，塞进盒子最底层，石保的锄头尖戳到了暂住证上的“东莞”二字。想起线长骂她“蛮子滚回乡”时的表情，想起陈永强说“样品间不养闲人”时的眼神，突然觉得这铁皮盒里装的不是照片，而是她和竹溪村的拔河绳。
“我要在广东扎下根。”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像焊枪切割钢板，“死也不回去当农妇。”
“好样的！”阿花拍了下她的肩膀，假睫毛掉在照片上，“等你成了设计师，我给你当助理，专门管那些臭男人！”她突然指着墨镜男的照片，“不过这小子真有点帅，要不你留着当备用？”
“备用个鬼！”秋月把照片揉成球，扔进废料桶，“竹溪村的男人，不是想栓住女人的脚，就是想折断女人的翅膀。”她想起岩罕在昆明扛水泥的照片，想起他信里的打油诗，突然觉得那个总被她笑“字丑”的少年，比这三张照片上的男人都更像棵树。
深夜的宿舍里，小西川用秋月的傣绣线绣肚兜：“蛮子，你说真有女人能不嫁人吗？”她的针穿过红布，“我表姐在县城当服务员，二十八了没对象，被我舅妈拿扫帚追着打。”
“能。”秋月摸出竹刀，在床板下刻下“不嫁”两个字，“陈主管办公室的王秘书就没嫁，天天穿高跟鞋踩得地板响。”
“那是城里人。”小西川把肚兜扔给阿花，“咱们农村女娃……”
“农村女娃咋了？”阿花突然坐起来，胸罩扣在脖子上晃荡，“我还想嫁给香港老板呢！就算嫁不成，也得在东莞混出个响当当的名号！”她摸出美容师证，“看见没？等我攒够钱去考真证，开个最大的发廊！”
秋月看着她们，突然想起样品间的傣族裙——那些被她绣上银线的裙子，明天就会被装进集装箱，运往香港、新加坡，而绣它们的人，此刻正躺在铁架床上，讨论着“嫁不嫁人”和“混出名号”。她摸了摸胸前的铁皮盒，里面的照片边角刺破了报纸，露出“焊工培训”的字样。
“阿花，”她突然说，“明天陪我去趟图书馆呗，听说那儿有《女性创业指南》。”
“图书馆？”阿花挑眉，“那地方都是戴眼镜的酸文人，有啥意思？”
“有缝纫机的书。”秋月想起陈永强扔给她的《童装设计手册》，“还有焊工证考试的资料。”
小西川突然笑了：“蛮子，你这是要文武双全啊！白天绣花，晚上焊铁，赶明儿给你颁个‘东莞铁人’奖！”
秋月没笑，摸出岩罕的信。少年在滇池边的照片被她夹在焊工手册里，背后的高楼己经封顶，像极了样品间的铁皮屋顶。她突然觉得，竹溪村的催婚信和东莞的钢筋水泥，其实都是她的磨刀石——前者让她知道自己不想成为什么，后者让她明白自己能成为什么。
凌晨两点，她悄悄溜出宿舍，把废料桶里的照片捡回来。月光下，墨镜男的脸被揉得模糊，她用竹刀在背面刻下：“竹溪村的风，吹不动东莞的墙。”然后重新塞进铁皮盒，放在焊工证和暂住证之间。
窗外的芒果树在夜风里沙沙作响，像极了竹溪村吊桥的索链声。李秋月摸着床板下的“不嫁”刻痕，想起奶奶信里的“竹溪村的水比东莞甜”，突然觉得那水再甜，也甜不过她用焊枪和绣针酿的蜜。
这一夜，她梦见自己站在东莞最高的楼顶上，手里举着焊枪，另一只手挥着傣绣帕子。竹溪村的相亲照片在火焰中化作灰烬，随风飘向远方，而她的脚印深深嵌在水泥地上，旁边长出了一棵酸木瓜树，结满了带刺的果实。
当第一缕阳光爬上样品间的窗台时，李秋月摸出铁皮盒，对着里面的照片轻轻说：“奶，不是我不想回，是我想让你看看，你孙女在这儿，能活成一棵带刺的树，风刮不倒，雨打不烂。”
阿花在旁边打了个哈欠：“蛮子，发啥神经呢？快走，陈主管说今天有香港客户来！”
秋月点点头，把铁皮盒塞进工服内袋，焊枪和绣针的重量让她觉得踏实。她知道，从今天起，她的南下不再只是打工，而是一场战役——为了不被绣进嫁裙的命运，为了不被焊枪定义的人生，她要在这钢筋水泥的森林里，用针尖和焊珠，给自己焊出一片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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