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年12月15日，样品间的挂钟敲过十二下。李秋月揉着发酸的眼睛，看着铺满桌面的傣族风童装样板。陈永强站在熨烫台前，蒸汽熨斗喷出的白雾模糊了他的镜片："这批货要赶在圣诞前到台北，今晚必须把样板定下来。"
"好。"秋月拿起绣花针，却发现手指止不住地抖。从晚上七点到现在，她己经连续绣了五个小时，虎口的疤痕被线绳磨得发红。陈永强突然放下熨斗，从抽屉里拿出个铁盒："擦点万金油，提神。"
打开盖子，浓烈的薄荷味扑面而来。秋月抹了点在太阳穴，清凉感让她清醒了些。抬眼看见陈永强的办公桌上摆着张相框——穿旗袍的女人抱着个三西岁的小女孩，背景是台北101大楼的模型。
"您女儿很可爱。"秋月轻声说。
"嗯，欣欣西岁了。"陈永强的声音柔和了些，"她妈妈每周都寄照片来。"他突然意识到什么，咳嗽一声，"来，我教你用蒸汽熨斗处理刺绣褶皱，这台机器是从日本进口的......"
熨斗喷出的蒸汽在傣绣云纹上氤氲开来，秋月凑近观察，突然惊呼一声——滚烫的熨斗尖擦过她手背，立刻泛起红肿。
"别动！"陈永强扔下熨斗，从急救箱里翻出烫伤膏。两人同时伸手去拿，指尖在铝盒上碰在一起。秋月像被电到般缩回手，却看见陈永强耳尖迅速红了，从脖子蔓延到耳垂。
"对、对不起......"他的台湾腔比平时更重，"我太急了。"
"没事的......"秋月盯着自己的手背，心跳得厉害。这是她第一次离成年男性这么近，能清楚看见陈永强睫毛在眼睑下投下的阴影，闻到他衬衫上淡淡的蓝月亮洗衣液味道。
收音机突然响起孟庭苇的《冬季到台北来看雨》，陈永强起身调大音量："台北这时候应该很冷了吧。"他望着窗外，厂区的路灯在雨雾中晕成昏黄的团，"你刚才说竹溪村下雨时澜沧江会涨水？"
秋月点点头，烫伤处的灼痛被某种更复杂的情绪取代。她想起奶奶在雨天补绣帕子的样子，想起父亲坠江那晚浑浊的江水："涨水时江面会漂着枯枝，奶奶说那是江神在散步。"
"你们傣族的传说很有意思。"陈永强把烫伤膏轻轻涂在她手背上，动作极轻，"我小时候在台南，家里附近有条运河，涨水时也会漂来芒果树叶......"
两人都没再说话。收音机里的歌声混着蒸汽熨斗的嘶鸣声，在寂静的样品间里织成张柔软的网。秋月数着陈永强衬衫上的纽扣，第二颗扣子周围有块淡淡的汗渍，像朵 tiny 的云。
"明天记得换创可贴。"陈永强突然说，退回两步，"样板差不多了，你先回去休息吧。"
"我不累！"秋月脱口而出，"反正宿舍也锁门了......"话一出口就后悔了，脸颊烧得厉害。她想起王芳说的"台干工资是我们的二十倍"，想起李姐的冷言冷语，抓起绣绷就往门口走。
"等等！"陈永强叫住她，从柜子里拿出件灰色外套，"夜里凉，披上。"那是件旧款的夹克，袖口磨得发毛，显然穿过很多次。秋月犹豫着接过，闻到布料里混着的烟草味和洗衣粉香，突然想起父亲留下的那件工装外套。
走在回宿舍的路上，秋雨打在夹克上沙沙作响。秋月把衣服裹紧，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路过传达室，墙上的电子钟显示凌晨一点十七分。她摸出铁皮盒，里面的焊工证和傣绣帕子都染上了淡淡的万金油味。
样品间的灯还亮着。秋月回头望去，看见陈永强的影子在玻璃窗上晃动，时而弯腰调整样板，时而抬手揉眼睛。她想起他给女儿拍照时的温柔眼神，想起自己刚才差点说出口的"您身上有我爸爸的味道"，突然蹲在路边，把脸埋进臂弯里。
雨越下越大，澜沧江的水应该又涨了吧？秋月摸着手背上的烫伤，那里己经结了层薄薄的痂。她知道，有些东西正在她心里悄悄发芽，像傣绣里的金线，藏在布料深处，却永远闪着光。而有些界限，就像工厂的铁丝网，看得见，摸得着，却永远跨不过去。
这一晚，秋月在绣帕上缝下了蒸汽熨斗、收音机和一件灰色夹克。她不知道这些针脚会在未来织成怎样的图案，但她清楚，在这个飘着雨的冬夜，样品间的灯光曾像澜沧江畔的火把，照亮过一个十六岁女孩迷茫又倔强的眼睛。
(http://www.220book.com/book/JIAQ/)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