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元二十五年的冬晨，御书房的炭盆烧得正旺，赵允衡却将窗棂开了条细缝。
寒风裹着雪粒扑进来，扫过他案头那份"伪造奏折"——边角还留着礼部印泥的暗红，像块凝固的血。
"传旨。"他对着候在廊下的小太监抬了抬手，"辰时三刻，勤政殿召见南楚使节。"
勤政殿的金砖被晨露浸得发潮，王廷之跪在丹墀下时，后颈己沁出薄汗。
他望着御座上少年帝王的眉峰，突然想起前日在偏殿，赵允衡还握着他递的《百官志》修订本说"辛苦卿了"。
可此刻龙案上摊开的，分明是份"苏氏旧党欲借典制复辟"的密折，墨迹未干，还带着北疆的寒气。
"诸卿以为，此等史料是否可信？"赵允衡的声音像浸了冰的玉，在殿内激起细碎回响。
满朝文武的朝服在寒风里簌簌作响。
左都御史捻着胡须垂眼，户部侍郎的朝珠在腰间撞出轻响，连南楚使节的锦靴都在原地碾了半寸——谁都知道这折子里的"苏氏旧党"指的是谁，那位刚卸任内相的苏先生，如今正住在城外竹隐居里教小皇子读书。
王廷之的指甲掐进掌心。
他能听见自己喉结滚动的声音，想起昨夜在城南酒肆，那个穿玄色斗篷的人往他袖中塞虎符时说的话："苏璃月退得太干净，陛下迟早要清算旧臣。
您若能坐实她复辟，便是首功。"
"此为忠臣谏言，不可忽视！"他突然拔高声音，朝服下摆扫过金砖，"臣前日查《百官志》修订稿，发现多官品级与祖制不合，分明是......"
"分明是什么？"赵允衡支着下巴，指尖敲了敲奏折，"是苏先生十年前主持修订的旧稿？
还是你让印书局老匠头改的新样？"
王廷之的话卡在喉咙里。
他看见赵允衡眼底浮起冷光，像极了景元帝临终前握着他手托孤时的眼神——那个总在御书房批折子到三更的帝王，原来早把所有棋子都摆好了。
殿外的雪粒子突然大了。
苏璃月站在东角门的廊下，看着小内监捧着墨笔往来奔走。
她怀里的铜手炉烧得暖，却还是摸出帕子掩了掩唇——王廷之额头的汗渍，说话时频繁舔唇的动作，都被她身后的御史首访司书办记在竹片上。
"传下去。"她对跟来的夜影低语，"就说王尚书急着请北疆边军进京，是怕苏相回来查他当年贪了河工款。"
三日后的京城，茶肆里的说书人拍着醒木："您猜怎么着？
王尚书屋里藏着虎符呢！
说是要请李将军来'护驾'，护谁的驾？
还不是怕苏相回来揭他的皮！"
街角卖糖人的老张头抹了把胡子："苏先生当年修河渠，把我们村的涝洼地都改成良田。
要真复辟，我第一个举火把去礼部门口守着！"
赵允衡在御花园的梅树下收到士子联名上书时，嘴角终于有了笑意。
他望着雪地里压弯的梅枝，对身边的大伴说："传旨，三日后文华殿辩议，就辩'女官参政是否合乎祖制'。"
文华殿的铜鹤香炉飘着沉水香，王廷之盯着对面新晋的大理寺评事，喉结动了动。
那年轻人不过弱冠，却举着《大景会典》逐条反驳："太祖爷当年设尚宫局，不正是因马皇后协理内宫有功？"
"那是内宫！"王廷之拍了下案几，茶盏震得跳起来，"外朝怎可......"
"《汉书·外戚传》有载。"
清泠的声音从殿门处传来。
苏璃月扶着门框立在晨光里，月白斗篷落了层薄雪，发间只插着支檀木簪。
她望着王廷之煞白的脸，继续道："孝元王皇后摄政时，天下称治；孝明马皇后抑外家，国无外戚之祸。
女子干政，从来不是制度之过，是为君者是否有明断。"
王廷之的手指攥得泛白。
他想起十年前苏璃月初入内廷时，也是这样站在阶下，用半卷《贞观政要》破了礼部的文书错漏。
可如今她站在殿上，每句话都像刀，割开他精心织的网。
"陛下可知，您今日之位，实为苏璃月所赐！"他突然站起来，朝珠崩落两颗，滚到赵允衡脚边，"当年景元帝弥留，是她......"
"够了。"赵允衡的声音像块冷铁，"朕知天下皆有因果，但更知何人为忠，何人为逆。"
殿内落针可闻。
王廷之瘫坐在椅子上，看着小内监捡起朝珠，突然想起昨夜在偏殿，赵允衡把那半块烧焦的虎符拍在他面前时说的话："李将军的密信，说你要'清君侧'。"
退朝时雪下得紧了。
苏璃月踩着积雪往偏殿走，靴底发出细碎的响。
赵允衡早己等在殿内，龙袍上还沾着梅花瓣。
"先生......为何要让我自己看清这些人？"他望着她斗篷上的雪慢慢化了，在青石板上洇出小水洼。
苏璃月走到窗前，望着飘雪的天空。
十年前那个攥着竹简问"谁定霍光的策"的孩子，如今己能在殿上不动声色地收网。
她转身时，眉梢的雪落进眼眶，有点凉，"真正的帝王，不是靠别人替你铲除敌人，而是学会自己辨识真假。"
殿外的风雪卷着枯枝敲在窗纸上。
赵允衡盯着她发间那支檀木簪——那是景元帝临终前赐的，刻着"辅国"二字。
他突然明白，苏璃月教他的从来不是权术，是如何在这风雪里，站得比任何人都稳。
"明日早朝。"他伸手替她拂去肩头的雪，声音轻得像叹息，"该让有些人，为自己的棋，付出代价了。"
雪还在下，却己见了点晴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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