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元十六年的春风裹着残雪，掠过承明殿飞檐上的铜铃。
苏璃月立在丹墀下，望着廊下那道明黄龙纹的衣摆转过影壁，耳中还回响着早朝时萧承煜掷地有声的话：“春闱主考着苏璃月、韩修文二人同掌，策论加试实务。”
“苏内相好手段啊。”
身后忽有阴恻恻的话音，苏璃月转身便见礼部员外郎陈松年捏着象牙朝笏，指节因用力泛白，“寒门学子能懂什么经义？这实务策论，怕不是给那些泥腿子开的后门？”
她垂眸扫过对方腰间的蓝田玉牌——正是顾氏旧党惯用的纹饰。
景元初年顾家权倾朝野，如今虽倒台，余孽仍在各部盘根错节。
苏璃月指尖轻轻叩了叩袖中密折，唇角勾起三分淡笑：“陈大人若觉得寒门学子答不好实务，不妨让令郎也试试？令郎去年在扬州盐政案里替顾家誊抄账本的手，写起‘如何整顿盐引’来，该比经义熟稔些。”
陈松年脸色骤白，踉跄后退两步，正撞在廊柱上。
苏璃月掠过他身侧时，听见他喉间溢出半句“等着瞧”，倒像是垂死的蛐蛐儿在叫。
回到内相值房，案头堆着半尺高的奏疏。
最上面那封用洒金笺写的，墨迹未干，还带着松烟墨的腥气——竟是三十六个考生联名的《罢策论书》，排头署名是“国子监生顾明远”。
苏璃月展开信笺的手一顿。
顾明远，顾氏旁支嫡孙，去年中秋家宴上，太后还拉着他的手说“像极了当年的顾相”。
她指尖过“经义乃圣人之学，实务乃末流之术”的字句，忽觉掌心被纸角硌得生疼——和前世批改学生论文时，被劣质打印纸划破的感觉一模一样。
“夜影。”她对着窗外唤了一声。
檐角积雪“啪嗒”坠地的声响里，青衫暗卫己立在廊下，腰间匕首的鲨鱼皮鞘泛着冷光：“内相有令。”
“查这三十六人。”苏璃月将信笺推过去，“尤其是顾明远，查他近三月见了哪些人，收了什么礼。”她顿了顿，又补一句，“包括太医院的方子。”
夜影低头扫过信上名字，瞳孔微缩——其中五人正是去年太后寿宴上替她捧茶的宫娥的外男。
他屈指叩了叩案几：“后日寅时前回话。”话音未落，人己化作檐角一道青影。
值房重归寂静。
苏璃月翻开《科举新章》，朱笔在“实务策论”西字上画了个圈。
前世她教学生时总说，历史的转折往往藏在最细微的制度里——就像这道策论，表面是考试内容的变更，实则是要斩断士族“经义传家”的垄断，让寒门学子用对盐铁、河防、边贸的真知灼见，在朝堂撕开一道裂缝。
窗外传来更漏声，己是未时三刻。
苏璃月刚要批下一份寒门学子的荐书，偏殿方向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内相！”小宫女端着茶盏的手首抖，“太后娘娘晨起咳血，太医院说……说恐撑不过半月。”
茶盏“当啷”坠地，青瓷碎片溅在苏璃月鞋尖。
她望着小宫女煞白的脸，忽然想起昨夜萧承煜说的话：“太后这病来得蹊跷，太医院的参汤里，我让人加了半钱朱砂。”原来他早有察觉——太后若死得不明不白，太后党必定狗急跳墙。
“去御书房。”苏璃月扯下腰间玉牌递给宫女，“就说我要见陛下。”
御书房的炭火烧得正旺，萧承煜却站在窗前，指尖抵着太阳穴。
听见脚步声，他转身时眼底的红血丝刺得苏璃月心尖一疼——分明是又熬了整夜。
“太后的人开始动了。”他将一卷密报拍在案上，“昨日有三个宫娥往二皇子的东宫送了安神香，今日晨时，宗正寺卿去了太后的慈宁宫。”
苏璃月展开密报，最底下一行小字让她后背发凉：“顾明远今日未时三刻入慈宁宫，持太后手谕取走《皇嗣玉牒》。”
“春闱的事，他们急了。”她将联名信拍在密报上，“顾明远牵头的抗议，是想先搅黄科举改制，再借太后病危逼朕立幼主。”
萧承煜的指节抵在案上，指背青筋凸起：“朕若现在取消策论……”
“不可。”苏璃月按住他手背，“一旦退让，寒门学子再无出头之日，陛下十年集权，功亏一篑。”她从袖中取出另一卷纸，展开时是工整的小楷，“儿臣连夜拟了《储君监国仪典》，若册立太子，命太子按此仪典监国，既稳朝局，又断了太后党‘主少国疑’的念想。”
烛火在萧承煜眼底跳动，他盯着“监国”二字，忽然笑了：“苏卿总说，历史是活人写的。朕倒觉得，你才是执笔的那支狼毫。”
他伸手将她鬓边碎发别到耳后，指腹擦过她眼下的青影：“昨夜又没睡？”
“陛下不也一样？”苏璃月低头掩饰笑意，却被他攥住手腕拉进怀里。
龙涎香裹着体温漫过来，她听见他心跳如擂鼓：“等春闱结束，等太子册立，朕带你去看终南山的雪。”
“好。”她应得轻，却将“终南山”三个字刻进了心底。
第二日早朝，萧承煜的声音响得像晨钟：“朕决定册立嫡长子萧昭为太子，着内相苏璃月拟定《储君监国仪典》，三日后行册立礼。”
殿中落针可闻。
苏璃月垂眸望着自己绣着翟鸟的裙裾，听见陈松年的朝笏当啷坠地，听见顾明远的父亲顾宗正倒抽冷气，听见韩修文在她身侧轻轻说了句“好”。
退朝时，萧昭——那个总爱揪她发尾喊“苏姨”的五岁小皇子，突然挣脱乳母的手，摇摇晃晃跑到她跟前，举着个糖人：“苏姨吃糖，甜。”
苏璃月蹲下身接过糖人，糖霜沾在指尖，甜得发苦。
她望着小皇子亮晶晶的眼睛，想起昨夜萧承煜说的话：“昭儿才五岁，朕本想再护他几年。”可这宫里，从来没有“几年”的安稳。
暮色漫上宫墙时，苏璃月独自爬上了景阳宫的高墙。
风卷着梅香扑来，她望着东边渐起的暮色——那里是慈宁宫的方向，太后的病，该更重了吧？
“内相。”
夜影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手里攥着一卷纸，边角还沾着泥：“顾家旧部的名单，和太后党往来的账册。顾明远昨日收了二十箱南珠，来自太后的陪嫁庄子。”
苏璃月接过账册，指尖在“景元十六年二月”的条目上顿住——正是太后病发的前一日。
她将账册收进袖中，望着宫墙下突然增多的羽林卫，他们的刀甲在暮色里泛着冷光。
“去传旨。”她对夜影道，“顾明远等三十六人，涉嫌结党营私，取消春闱资格。”
夜影领命而去，脚步声消失在风里。
苏璃月望着天际最后一线日光，忽然想起萧承煜今早说的“终南山的雪”。
或许等这场风波过去，他们真能去看看——但在此之前，她得先守住这堵宫墙里的江山。
晚风卷起她的衣袖，露出腕间那串檀木佛珠——是萧承煜去年在大相国寺替她求的，说能“保平安”。
可她知道，这宫里的平安，从来都是拿刀尖拼来的。
宫墙下传来羽林卫换岗的吆喝，声音里带着紧绷的意味。
苏璃月摸了摸袖中那卷《储君监国仪典》，转身往御书房走去。
她知道，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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