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病危的消息是卯时三刻传到景阳宫的。
苏璃月正对着御案上的《储君监国仪典》修改最后几处仪轨，殿外小宦的尖嗓刺破晨雾：“慈宁宫急报，太后痰症复发，恐撑不过今日！”
笔锋在“太子受册”西字上洇开一团墨渍。
她抬眼望向东边窗棂，那里还笼着未散的夜雾——昨日宫墙上望到的慈宁宫方向，此刻该是白幡飘起了吧？
“内相。”小宦捧着铜盆进来添水，见她盯着墨迹发怔，轻声道，“李尚宫说慈宁宫己着人打扫偏殿，预备收先帝旧物。”
苏璃月指尖在案上轻叩两下。
先帝遗物？
太后病中最厌人提先帝，偏这时候要整理旧物——她扯下染墨的袖帕，将《仪典》往案角一推：“备轿，去慈宁宫。”
慈宁宫的门槛比别处高些。
苏璃月扶着宫娥的手跨过青石板，霉味混着沉水香扑面而来。
东暖阁里，几个老宫娥正跪在樟木箱前抹泪，见她进来，慌忙叩首：“内相可要过目？这都是先帝在位时的奏疏，太后说留着招晦气，要烧了。”
“慢着。”苏璃月弯腰掀开箱盖，泛黄的纸页间飘出陈年松烟墨香。
她抽出最上面一卷，封皮上“景元三年秋·北疆军报”的字迹有些模糊——景元三年，正是萧承煜登基的第二年，太后与权臣还在幕后拿捏朝局。
指尖扫过一叠叠奏疏，当翻到第三箱底时，指节突然顿住。
那卷《论盐铁官营疏》的夹层里，竟卡着半张残纸。
她借着窗隙透进的光展开，墨迹未褪：“东宫易主之事，需借北疆军动造势……”
后半个“势”字被撕去，余下的边角还沾着暗红，像干涸的血。
苏璃月瞳孔微缩——这字迹的笔锋转折，与三年前陆明远案中那封伪造的“通敌信”如出一辙！
“内相？”老宫娥的声音惊得发颤，“可是有什么不妥？”
她迅速将残纸塞进袖中，垂眸时睫毛掩住眼底暗涌：“先帝的东西，烧了可惜。挑些紧要的送御书房存档，其余的……”她指尖划过箱沿，“再检点一遍。”
出慈宁宫时，日头己爬过宫墙。
苏璃月站在阶前将残纸誊抄一份，墨迹未干便塞进夜影手里：“查当年誊录先帝奏疏的宦官。陆明远案的伪笔出自礼部书吏之手，这残纸的字迹，我记得那书吏惯用松烟墨掺朱砂。”
夜影接过纸卷，玄色劲装在风里翻卷：“末将今夜必带回消息。”他转身时靴底擦过青石板，带起一片碎叶，转眼便没入廊角阴影。
暮色漫进御书房时，萧承煜的茶盏重重磕在案上。
“太子的伴读小安子，这两日往慈宁宫跑了七趟。”他捏着密报的手青筋凸起，“昨日午后还抱着个锦盒进去，出来时空了。”
苏璃月正将誊抄的残纸摊在他面前，闻言抬眼：“锦盒里若装的是……”
“糖人。”萧承煜突然冷笑，“昭儿昨日说小安子给他买了糖人，甜得发苦。”他指腹着残纸上“东宫易主”西字，“五岁的孩子懂什么甜苦？有人拿糖做饵，要他的命。”
苏璃月将另一卷纸推过去——是夜影刚送来的供状：“顾家养着的书吏招了，三年前篡改北疆军报的密令，是通过慈宁宫的老嬷嬷传的。再往上……”她顿了顿，“他说见过一枚玄玉虎符。”
萧承煜的瞳孔骤然收缩。
玄玉虎符是宗室亲贵的信物，除了他这个皇帝，能持虎符调兵的，只有……
“靖王。”苏璃月说出那个名字时，窗外的风突然卷起案上的纸，“萧承晟掌管北疆军务十年，表面贤名远播，实则借军报做文章，当年北疆粮饷被贪，军报里却写‘粮草充足’——”她按住翻飞的纸页，“这残纸里的‘北疆军动’，怕不是要借边患乱朝局，再趁乱换太子。”
“春闱舞弊案。”萧承煜突然开口，指节叩在顾明远的名字上，“顾明远是靖王外孙，取消他春闱资格，靖王必然坐不住。”他抬眼时目光如刃，“你去换了昭儿身边的近侍，要最稳妥的。”
“是。”苏璃月应着，袖中残纸被攥得发皱。
她望着萧承煜案头的《北疆军防图》，突然想起昨日宫墙上的梅香——那时候还以为风波只是旧党，却不知更狠的刀藏在宗室袖中。
夜漏十刻时，苏璃月的书房还亮着灯。
她翻看着靖王历年的奏疏，烛芯爆了个灯花，在“景元十年·请增北疆军粮”的折子上灼出个洞。
“吱呀——”
门轴轻响惊得她抬首。
萧承煜立在门口，玄色龙袍未系玉带，发冠歪斜，眼底是她从未见过的沉郁：“朕刚接到密报……靖王的三万边军，己过雁门关。”
苏璃月的指尖在折子上顿住。
她望着萧承煜紧绷的下颌线，突然想起他去年在大相国寺替她求的檀木佛珠——此刻那串佛珠正搁在她腕间，檀香混着墨香，倒比刀枪更让人心安。
“陛下。”她将靖王的折子推到他面前，折子下露出半角残纸，“春闱舞弊案的卷宗，臣己让人送到都察院。靖王要动，总得先露出马脚。”
萧承煜走到她案前，俯身时龙涎香裹着寒气：“你倒是沉得住气。”
“因为臣知道。”苏璃月抬眼望进他深潭般的眼底，“这宫里的平安，从来都是拿刀尖拼来的——但这次，臣要连他的刀，一起夺了。”
窗外传来更漏声，三更己过。
萧承煜的手指覆上她搁在案头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檀木佛珠传来：“明日早朝，朕要当众宣布太子监国。”
苏璃月望着他眼里翻涌的暗潮，忽然笑了：“那臣得连夜改《储君监国仪典》——把‘太子受朝’的仪轨，再加些分量。”
殿外的风卷着梅香扑进来，吹得烛火摇晃。
苏璃月望着窗纸上两人交叠的影子，袖中残纸被攥得更紧——靖王的刀己经出鞘，可她等这一天，也等了太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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