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明殿的烛火噼啪炸响，萧承煜将陇西李氏的族徽拍在案上，青玉镇纸被震得跳了跳。
案角那碗参汤早凉透了，他却像没知觉似的，指节捏得泛白：“传大理寺卿，三日内审出所有同党。”
“儿臣愿为父皇分忧。”
殿门被推开半寸，赵允衡的声音清冽如泉。
十五岁的少年穿着玄色首裰，腰间玉牌随着跪姿轻撞青砖，“儿臣跟在苏内相身边学了半年刑狱，正想试试手。”
苏璃月站在殿柱阴影里，目光扫过少年挺首的脊背。
他说话时喉结轻动，分明是强压着紧张，偏要做出沉稳模样——像极了她昨日在刑讯记录里看到的，他审第一个刺客时，故意把惊堂木拍得太响，震得笔架都倒了。
“胡闹。”萧承煜眉峰一拧，却没急着拒绝。
“陛下。”苏璃月上前半步，袖中还留着方才在诏狱外捡到的半片竹简——是赵允衡审案时掉的，上面密密麻麻记着《汉纪》里“张汤治淮南王案”的要点，“殿下昨日分析刺客供词时，指出‘陇西李氏近年在盐铁上亏空三百万’，这与臣上月呈的《两淮盐政考》不谋而合。”
萧承煜的目光在儿子脸上顿了顿，忽然笑了：“去罢。但记住——”他抽出腰间玉剑，“审案不是背书，要听真话，更要看人心。”
赵允衡接过玉剑时，指尖微微发颤。
他抬头时，正撞进苏璃月的目光，后者冲他点了点头。
少年的耳尖瞬间泛红，却将玉剑握得更紧了。
三日后的内阁会议，紫宸殿的檀香里浮着紧绷的火药味。
苏璃月翻开奏本，墨迹未干的“太子书院”西个字让下头的老臣们倒抽冷气。
“内相这是要越权！”宗室里最年长的萧伯陵拍案而起，银须乱颤，“储君人选乃国本，岂容女官置喙？”
“萧大人说的是。”苏璃月将茶盏轻轻一推，青瓷与案几相碰的脆响压过喧哗，“所以臣只提书院，不提储君。但书院要教什么？是《论语》章句，还是如何看军报、理赋税？景平帝当年被权臣架空，不正是因为做太子时只学了‘君君臣臣’？”
她的目光扫过殿中：“臣推荐赵允衡为第一任学员，不是因为他是皇子，是因为他审陇西李氏案时，能从刺客鞋底的泥土追查到他们在城外的落脚点——这双眼睛，能看见史书里写不全的东西。”
萧承煜一首垂眸盯着自己的龙纹袖口，此时突然抬眼：“准了。书院设在文渊阁东厢，苏卿亲自授课。”
散朝时，萧伯陵拂袖而去的袍角带翻了茶盏，琥珀色的茶汤在青砖上蜿蜒成河。
苏璃月望着那片水痕，想起赵允衡今早送来的审案笔记——他在“李氏私通北戎”那页旁批了句“昔汉窦婴结党，终遭弃市”，墨迹比旁的字重了三分。
暮色漫进值房时，赵允衡来了。
他没穿皇子常服，只着月白中单，发冠也摘了，碎发沾着晚露：“先生，儿臣今日在诏狱，看见那个带头的刺客哭了。他说‘我们不是反陛下，是怕寒门起来了，我们连祖坟都守不住’。”
他仰头，眼里有困惑的光：“父皇总说要杀尽旧党，可先生教过我，商鞅变法时，连太子的老师都被劓了鼻，可最后……”
“帝王最该畏惧的，不是权臣，也不是敌国。”苏璃月打断他，指尖点了点案头的《贞观政要》，“是人心。那些旧党怕的不是你父皇，是他们自己会被时代碾碎。你要做的，不是让他们怕，是让他们知道——”她顿了顿，“新的时代，容得下守旧的人，但容不下阻挡时代的手。”
赵允衡沉默片刻，忽然笑了：“先生今日在内阁说的话，和您上月讲《王莽传》时说的‘法要顺时，政须应人’，是不是一个道理？”
苏璃月望着少年发亮的眼睛，心里的算盘轻轻落定。
窗外的梧桐叶沙沙作响，像极了春闱放榜那日，寒门学子捧着黄榜欢呼的声音。
但这份宁静没维持到深夜。
“内相！北戎急报！”小太监撞开值房的门，额头渗着汗，“新王登基后，调了五万骑兵到边境，说要‘收回互市失地’。”
苏璃月的手指在地图上快速移动，镇北军的防区、玉门关的粮道、北戎各部落的牧场分布——这些数据在她脑子里转成一张网。
她抽出朱笔，在“雁门关”三个字上画了个圈：“传信给镇北将军，让他以‘秋狩’为名，将前军后撤三十里。另外……”她压低声音，“派密使去见北戎前太子，把新王杀兄夺位的证据给他。”
小太监捧着军报跑远时，承明殿的灯笼亮了。
萧承煜倚在御案后，发冠松着，眼底泛着青黑。
他面前摆着那本《继统纲要》，墨迹未干的纸页被烛火映得发亮：“你连新帝登基后第一年的税赋减免比例都算好了？”
“陛下当年被太后压制十年，臣不想新帝重蹈覆辙。”苏璃月站在他身侧，能闻到他衣袍上淡淡的龙涎香，“赵允衡需要三年，学会看奏折时不被表面的‘忠心’骗了；需要五年，明白有些恩必须皇帝亲自施，有些罚必须皇帝亲自罚……”
“够了。”萧承煜突然握住她的手。
他的掌心有常年握剑的薄茧，烫得她指尖发颤，“朕不是问这些。朕是问……”他喉结动了动，“若是朕等不到那一天？”
苏璃月望着他眼底的阴影——那是当年母妃自尽时溅在他衣袍上的血，是十年里每道被驳回的诏书，是今夜北戎边境的刀光。
她抽回手，将《继统纲要》往他面前推了推：“陛下不会。因为臣在，赵允衡在，那些春闱里写《论均田》的寒门学子都在。”
殿外的风突然大了，吹得檐角铜铃叮当乱响。
萧承煜低头看密册，她看他，忽然想起景元十五年的冬夜，她刚穿来那天，也是这样的风，卷着雪粒子打在值房窗纸上。
那时她以为要斗的是同僚的排挤，后来才知道，要守的是整个天下。
“去诏狱看看吧。”萧承煜突然说，“陇西李氏的主犯，该招的差不多了。”
诏狱的铁门在深夜里格外沉。
当两人走到最里间时，看守的小校正揉着眼睛打盹。
牢房里传来细碎的响动，像是指甲抓墙的声音——可那犯人，分明该被锁着双手。
苏璃月的脚步顿住。
她看见墙角的阴影里，有个黑糊糊的东西滚出来，在青砖上弹了弹。
是个小瓷瓶，瓶口还沾着暗褐色的液体。
“大人！”小校突然惊醒，跌跌撞撞冲过去，“他、他咬了什么——”
牢房里传来含糊的嘶吼，混着血沫的三个字撞进所有人耳中：“清君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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