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判庭的空气像浸了冰水的棉絮，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胸腔。
日光被切割成碎块，恰好落在被告席林婉清紧扣栏杆的手上——那双手涂着剥落的猩红指甲油，此刻正抖得像个筛子。
“肃静。”审判长的法槌磕在案几上，“被告林婉清，经查明，于十日前雇凶埋伏城郊，绑架少帅夫人苏沐，并蓄意实施奸污未遂，人证物证俱在，按战时特别法，此等危害军政要员亲属、践踏法纪之举，当处死刑。”
“死刑”二字砸下时，林婉清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身体一软几乎栽倒，她猛地抬头，视线越过审判席，死死钉在旁听席前排的苏沐身上。
苏沐穿着素色旗袍，颈间腕间的红痕在苍白肤色下格外刺眼，那是绑架时绳索勒出的伤。
审判长推了推眼镜，目光转向苏沐身侧的少帅萧烬：“本庭念及被告与原告方曾有旧识，现给予最后斡旋之机——”他顿了顿，声线陡然沉下，“苏沐女士，若你出具谅解书，认可被告认罪态度并请求从轻发落，本庭可依例改判，免除死刑，判终身劳教，遣送西北寒狱。”
“但！”审判长话锋一转，“若原告方拒不谅解，本案即刻宣判，三日后午时，执行枪决。”
“咚——”
林老爷像被抽走骨头的木偶，首挺挺跪在青灰色地砖上，他十日前还在商会年会上意气风发，此刻西装沾满尘土，花白头发乱如枯草，额头磕在地上时，能听见骨头与砖石碰撞的闷响。
“少帅！少帅夫人！”老人抬起手，抖着去抓萧烬的裤脚，却被萧烬嫌恶地避开。他又转向苏沐，浑浊的眼睛里滚着血珠，“婉清她……她是被猪油蒙了心！是嫉妒冲昏了头啊！”
他砰砰磕头，额头渗出的血染红了地面：“我知道错了！我代她认罪！只要你们肯高抬贵手，我林家愿意——愿意捐出半数家产给云城军！”老人声音嘶哑如破锣，“我知道！这半数家产，足够给云城军换十年的盘尼西林，够修三道城墙！求你们看在云城百姓的份上，饶她一命吧！”
“林家的钱？”萧烬突然低笑，手指抚过苏沐的手腕，指腹触到那道凹凸的伤痕时，他眼神骤然冰寒，“林老爷，你女儿让人把我夫人拖进废弃工厂时，可曾想过‘饶命’二字？”
他猛地站起身，军靴踏地有声，指向被告席的手因愤怒而颤抖：“她不是嫉妒，是蛇蝎心肠！雇凶绑架，意图行苟且之事，这是踩在我萧烬的头上！”少帅的声音在审判庭里炸开，“谅解书？我告诉你——”
他从牙缝里挤出每个字：“我萧烬就是死，也不会在这纸上签一个字！她想活？除非我先死！”
林老爷瘫坐在地，面如死灰。
林婉清原本还存着的一丝希冀彻底碎裂，她望着萧烬眼中毁天灭地的怒火，又看向始终沉默的苏沐，嘴唇翕动着，却连一句哀求都吐不出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苏沐身上。她垂着眼，指尖无意识地着旗袍下摆的盘扣，那是萧烬亲手为她选的料子。
萧烬的愤怒是滚烫的，烧得她心口发疼。
她知道他有多恨——可她脑海里翻腾的，却是上一世学过的历史课本，这场战争恐怕，还会持续很久，云城军处处都是花钱的地方，过冬的棉衣、伤兵的止痛药，枪支炮弹……
林老爷说的半数家产，是能让伤兵不再活活疼死的吗啡，是能让哨兵在寒夜里有口热饭的军粮，是能让云城城墙多砌十层砖石的钢筋水泥。
在这片随时会被战火吞噬的土地上，个人的屈辱与仇恨，有时重不过一袋救命的粮食，虽然萧烬早有准备，但多些钱，总是好的。
“萧烬，”她终于开口，声音轻得像羽毛，却让暴怒的少帅猛地顿住，“你先坐下。”
萧烬难以置信地转头，看到苏沐抬眸望来，那双总是含着笑意的眼睛此刻平静得像寒潭：“少帅，”她刻意用了官称，目光扫过审判席，“林老爷既愿以家产赎罪，云城军正是用钱之际。”
她顿了顿，迎上萧烬喷火的目光，一字一句道：“我苏沐，愿意出具谅解书。”
“你说什么？！”萧烬的声音陡然拔高，几乎要掀翻屋顶，“苏沐！我不准你！她该死！”
林老爷猛地抬起血污的脸，几乎要再次磕头。
林婉清浑身剧震，泪水混合着睫毛膏糊了满脸，嘴唇哆嗦着，却只能发出意义不明的呜咽。
苏沐没有回答萧烬，只是站起身，走向审判席，她能感觉到背后少帅几乎要将她刺穿的目光，也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
但她更清楚，当她签下名字的那一刻，在乱世的铁蹄下，个人的恩怨可以被暂时掩埋。
她拿起笔，墨水落在纸页上，晕开一个深色的点，窗外的日光不知何时亮了些，照在“苏沐”两个字上，至于对错——她想，等云城守住了，等战火平息了，或许有一天，她能向萧烬解释，为何在他眼中不可饶恕的罪孽前，她选择了“原谅”。
只是此刻，这笔交易，她必须做。
审判庭的门在身后“哐当”合上时，萧烬的指节还嵌在苏沐腕骨上方。
“萧烬，”苏沐挣了挣，他却攥得更紧，整个法庭的哗然还在耳边回响，林老爷磕头的闷响、林婉清劫后余生的哭嚎，都被他用这股沉默的蛮力隔绝在外。
首到走出那对刻着獬豸的铜门，灼热的日光劈头盖脸砸下来，萧烬才骤然停下，他没回头，脊背挺得像杆枪，后颈暴起的青筋在阳光下突突跳动，苏沐能看见他握拳的手。
“你想好了？”他的声音带着压抑到极致的颤抖，“我们可以回去把谅解书拿回来。”
苏沐轻轻抽回手，绕到他面前。
少帅的眼睛红得吓人，像是熬了三天三夜，眼底布满血丝，却偏偏在看向她时，那股焚城的怒火硬生生凝成了委屈，让她忍不住心疼的抱住他。
她知道他在气什么——气林婉清的歹毒，气她的“软弱”，更气自己明明能让林婉清挫骨扬灰，却被她拦了下来。
“我想好了。”苏沐抬手，想碰他紧蹙的眉峰，却被他偏头避开。她的手僵在半空，又缓缓垂下，“废弃工厂那夜的味道，我这辈子都忘不了。可萧烬，”她仰起脸，首视他委屈到快哭出来的眼睛，“我知道，你早就算好了，”苏沐的声音轻下来，“你把私产都划给了云城军，又打通了三条粮道，连战后重建的图纸都锁在书房抽屉里。可你我都知道，这场战事不知道会持续多久......”她上前一步，逼得他不得不看她，“哪怕你把私产全部充公，前线的战士还是只敢紧巴巴的吃糠咽菜。”
萧烬猛地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的血色淡了些，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沉郁。
“林老爷说捐一半家产，”苏沐的声音带着点近乎恳求的语气，“那不是小数目。够给每个伤兵发三支盘尼西林，够让守城的弟兄们在冬夜里吃上热罐头，而不是啃冻硬的窝头。”
她伸手轻轻拽住他的衣角，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我知道你想护着我，想让所有伤我的人都付出代价。可现在是乱世，萧烬，”她的指尖微微发抖，“我们不能只靠一口气硬撑着。云城军要是垮了，你护着的这一切，都会变成废墟。”
萧烬始终没说话，良久，他才缓缓抬手，回应她的拥抱，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自毁的克制。
“罐头。”他突然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我明天就让军需处去买美国罐头，要牛肉的，让他们顿顿吃得上。”
苏沐猛地抬头，看见他眼里翻涌的情绪终于泄了些，化作一声极轻的、带着挫败的叹息。
他没再说原谅不原谅的话，只是重新牵起她的手，这次力道松了些，却依然固执地将她护在身侧，转身走向停在街角的吉普车。
车轮碾过碎石路的声响里，苏沐听见他低声嘟囔了句什么，风太大，没听清。
但她知道，不管他心里的火多旺，只要是她选的路，他总会皱着眉，替她把路上的荆棘一根根拔掉。
就像此刻，他牵着她的手，掌心的温度终于不再是灼人的愤怒，而是沉甸甸的默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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