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城日报》的油墨味还裹着雨水，糊在王家村破庙后墙当墙纸。
招娣娘端着豁口陶碗喝玉米糊糊，眼角余光突然被墙缝里斜插的半张报纸勾住——右上角烫金标题下，穿着月白旗袍的女人侧影被印得清晰，耳垂上的珍珠耳钉在版面上凝着点光。
“耀祖他爹！”碗沿磕在土炕沿上，玉米糊溅到男人光脚背上，“你看这……这报上的少帅夫人！像不像俺们家招娣！”
王老实正用指甲抠牙缝里的韭菜，闻言眯眼凑过去，报纸边角早被潮气泡得发毛，头版头条《少帅夫人》的配图里，女人鼻梁高挺，下巴的弧度，左眼下的泪痣，像根锈钉子猛地扎进他记忆——这就是他拽着要卖去屠户家给耀祖凑彩礼的招娣。
“招娣？”他嗓子眼冒干沫，手指戳着报纸上的名字，“小丫头片子改名叫苏沐……苏沐？她爹我姓王，她居然改姓苏。”
妇人抖着手指去摸报纸上的人像，在女人旗袍上留下灰印：“你看这衣裳料子，跟戏台上的娘娘似的！还有这耳钉，得值多少大洋？”
“少帅夫人”西个字在王老实脑子里滚成金疙瘩。
他猛地一拍大腿，土炕簌簌掉灰：“难怪前儿镇上李屠户说，少帅府卫兵都挎洋枪！要是招娣成了少帅夫人，咱就是少帅的岳父岳母啊！这云城都是少帅的！”他抓起墙根下装旱烟的破布袋，倒出半袋碎烟叶，“耀祖今年该说媳妇了，少帅府随便赏点，够娶三个黄花闺女！”
耀祖听见“娶媳妇”立刻蹦起来，鼻涕滴在报纸上那串英文标题“Dr. Su Mu”上，王老实看到报纸角落“少帅府地址：云城正街八十八号”时，眼里的光陡然亮起来。
“他娘，”他压低声音，黄牙在昏暗光线下闪了闪，“赶紧收拾包袱！把招娣小时候穿的百家衣找出来，再带上她剪的那张破剪纸——咱去云城认亲！”
妇人手忙脚乱掀开炕席，从草堆里扒拉出个油布包。
庙外传来驴叫，她回头和耀祖说：“还愣着？去把咱家那只下蛋的老母鸡宰了，带去给你姐补补！少帅夫人总不能忘了亲爹娘亲弟弟！”
雨水顺着破庙漏瓦滴在报纸上，苏沐的照片被洇出一圈圈淡痕，像是谁在那身月白旗袍上，无声无息晕开了团乡土的泥渍。
少帅府朱漆大门前的铜狮在晨雾里凝着水珠，两名挎着汤姆森冲锋枪的卫兵笔挺站立。
当那对挽着补丁蓝布包袱的男女拽着鼻涕虫似的少年扑到门前时，卫兵甲的食指下意识扣上了扳机。
“少帅夫人是俺们闺女！”男人咧开黄牙，嗓门像破锣敲在晨雾里，他身后的妇人赶紧补充，“报纸上登的苏沐，就是俺们家招娣啊！”
男孩趁机往门柱上蹭了蹭鼻涕，仰头盯着门楣上锃亮的将星徽章，手里攥着的野枣掉在地上，滚到卫兵乙的马靴边。
“招娣？”卫兵甲挑眉，喉结里滚出声闷笑。
他今早刚给少帅夫人送过医疗器材，那位在医务室里用银镊子夹着纱布、跟美国军医流畅说着伦敦腔英语的女士，怎么会和眼前这对沾着草屑的男女扯上关系。
妇人见卫兵不动弹，突然扯开嗓子嚎起来：“天杀的招娣啊！你半夜跑了，俺们找的你好苦啊！如今你做了少帅夫人，就不认穷爹娘了吗——”
“闭嘴。”卫兵沉下脸，枪托重重顿地，“少帅夫人是留洋归来的西医，救过多少云城弟兄的命。你们这副乡下打扮，也配攀亲？”
男人赶紧从包袱里翻出张泛黄的全家福：“左眼这颗泪痣，这五官，就是你们少帅夫人，你们让她出来看看！”
围观的商贩和挑夫爆发出哄笑，男人的脸涨成紫茄子，妇人的哭嚎也变了调。卫兵甲不耐烦地挥枪：“再胡闹，按扰乱军纪论处！”
就在这时，门内传来汽车引擎声，黑色轿车缓缓驶出，后座的苏沐放下车窗，看见门前闹剧时，指尖搭在车窗沿的动作顿了顿。
妇人眼尖，立刻扑上前去：“招娣！我的女儿啊！你还认得娘不——”
苏沐没说话，只是抬眸看向卫兵，眼神平静无波。
卫兵甲立刻上前挡住那对男女，声音恭敬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冷硬：“少帅夫人要出门，闲杂人等退后！”
轿车缓缓驶过，苏沐的视线始终没再落向那对哭喊的男女。车内后视镜里，能看见妇人追着车轮跑了几步，最终被卫兵拦住，男人则蹲在地上，狠狠拍着大腿，嘴里骂骂咧咧。
“少帅夫人，”司机透过后视镜低声道，“要属下处理吗？”
苏沐望着车窗外掠过的青砖灰瓦，想起原主被这对父母逼的只能自尽。良久，她才淡淡开口，“不用，不认识，赶出去吧。”
没人知道，当年那个叫招娣的女孩，是如何被亲生父母逼到自尽，至于眼前这对“亲人”——她轻轻闭上眼，有些“亲缘”，不如让它烂在泥里。
大营内，当卫兵队长低声汇报“那对乡野夫妇自称是少帅夫人亲爹娘”时，萧烬突然想起初遇苏沐那天——她破旧的粗布褂子沾着血污，一双脚都被荆棘戳破，眼里的警惕像被逼到绝境，相识至今，也未听苏沐提起过自己的家。
“少帅？”卫兵队长见他突然沉默，不由提高了声音。
萧烬猛地回神，“查清楚！若敢冒充，就报官！” 但心底那点疑虑却像藤蔓般疯长——这样出身的她，却能成为云城最优秀的西医，能看懂洋文药标和西洋医生谈笑风生。
伤兵营的消毒水味混着血腥味扑面而来时，苏沐正踮脚给伤兵换药，白大褂下摆沾着暗褐色污渍。
听见熟悉的军靴声，她回头时发梢还挂着汗珠，“阿烬，马上，再等我五分钟。”
“上午那家人，”萧烬走到她身后，“有没有伤着你？” 他想起卫兵说那妇人曾抓着她喊“招娣”。
苏沐放下药盘对伤兵说，“好了，注意伤口不要碰水”。
她转过身牵起萧烬的手，带着点释然的疲惫，“有云城军守着少帅府，谁敢伤了少帅夫人？”
走到大营的拐角处，她顿了顿，突然开口：“他们是我爹娘和弟弟。” 声音很轻，却让萧烬的手骤然收紧。
“第一次在山里遇到你的时候，”苏沐望着窗外晾晒的绷带，那些白花花的布条在风里晃成一片模糊，“爹娘说弟弟要娶亲，要把我卖给镇外屠户，转头又想把我塞进县城青楼，给弟弟出彩礼。” 她的语气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故事，“那天夜里我揣着半块窝头跑的，鞋底子都磨穿了，所以脚才被戳破了。”
萧烬猛地想起什么——这样的家境，如何习得伦敦腔英文？如何能在野战条件下做开胸手术？无数疑问卡在喉咙里，却在看见她垂眸时，尽数碎成心疼。
那些关于医术渊源、关于留洋经历的困惑，此刻都变成了对王家村那对男女的滔天怒火——这样美好的他的妻子，怎么配被那样的爹娘践踏？
“萧烬，”苏沐忽然抬眼，眼里没有泪，只有种历经风霜的坦然，“全都过去了，我不会认他们。”
他猛地把人抱进怀里，他的苏沐，总是云淡风轻地说那些刻骨铭心的伤害，哪怕生死，也被她置之度外，但这些伤害，在他这里，永远过不去。
少帅府书房，萧烬捏着狼毫的手突然用力，笔杆“咔嚓”断成两截。
“少帅？”立在门边的卫兵队长下意识挺首背脊，看见少帅指腹碾过地图上“王家村”的标记。
“那对姓王的，要是再敢来府门口闹——”他顿了顿，“首接拖到城西审讯室。”
卫兵队长张了张嘴，想说“夫人那边……”却被萧烬骤然回头的眼神钉在原地。
萧烬的眉骨投下的阴影遮住半张脸，“夫人问起，就说人己被遣返原籍，别让不相干的人扰了她心神。”
城西审讯室的铁皮门“哐当”拉开时，王老实正用袖口擦着鼻涕，冷不防被一股铁锈的气味呛得咳嗽。
押解的卫兵抬脚踹在他后腰，他踉跄着撞进屋里。
“爹！”耀祖吓得往娘身后躲，却被卫兵拎着后领甩到铁椅上，妇人看着墙上挂着的牛皮鞭，鞭梢还沾着干血痂，“嗷”一嗓子就要哭，被卫兵用枪托砸在肩胛骨上：“老实待着！少帅问话呢！”
屋角的钨丝灯忽明忽暗，在水泥地上投下萧烬的影子——他坐在审讯桌后，背对着光，只有军靴尖在阴影里泛着冷光。
王老实眯眼望去，只见少帅手里把玩着支勃朗宁，枪身擦得锃亮。
“少帅……少帅大人……”王老实膝盖一软就想跪，被卫兵用枪抵住后颈。他赶紧堆起笑，黄牙在灯光下闪了闪，“俺们是招娣的爹娘啊！就是您夫人苏沐……”
“闭嘴。”萧烬的声音像冰锥落地，打断了他的谄媚。
他终于抬眼，“我夫人叫苏沐，留洋医学博士，会说三国语言。”他转动手枪，枪口缓缓抬起，指向王老实的鼻尖，“你女儿‘招娣’，当年要被你发卖时，连自己名字都写不全吧？”
妇人猛地抓住铁椅扶手，指甲抠进锈迹里：“少帅您咋知道……”话没说完就被萧烬的冷笑噎住。
“这云城，就没有我萧烬查不到的事，”他站起身，军靴踩在水泥地上的声响像重锤敲在三人心上，“你们女儿跑的时候，你追在后面拿扁担打，喊着要把她卖进青楼。”
萧烬走到王老实面前，蹲下身，手枪冰凉的枪口蹭过他哆嗦的下巴，“现在看她长得像少帅夫人，就想来攀亲戚？”
耀祖突然“哇”地哭出来，鼻涕滴在审讯桌上：“俺是她弟耀祖！她走的时候还给俺留了半块饼……”
“饼？”萧烬挑眉，抬手用枪托砸在桌面上，吓得虎娃把哭声咽回去一半。
王老实终于听出不对劲，脸上的褶子抖成一团：“少帅……您是不是误会了？招娣她……”
“我夫人姓苏，不姓王。”萧烬猛地揪住他衣领，将他拽离铁椅。
他松开手，王老实瘫坐在地，裤裆渗出深色尿渍，萧烬嫌恶地退后一步，对卫兵使了个眼色：“按规矩办。”
“规矩”二字像惊雷炸响在审讯室。
妇人突然明白过来，连滚带爬抱住萧烬的军靴：“少帅饶命！俺们不敢了！再也不敢认亲了！”
萧烬抬脚踢开她的手，他走到门口，背对着那三个抖如筛糠的人，“让他们记住，再敢出现在夫人百步之内，就把他们的舌头割下来，喂给城西的野狗。”
铁门在身后重重关上，将里面的哭喊和求饶声彻底隔绝，萧烬站在走廊里，听着审讯室传来的鞭响。
少帅府浴室，萧烬站在花洒下，审讯室里的铁锈味和血腥气被水流冲刷成细沫，顺着地漏漩涡沉下去，他抬手挤了些苏沐常用的橙花香皂，在掌心揉出绵密泡沫，特意多搓了两遍。
他想起审讯室里那对男女的腌臜嘴脸，眉头下意识蹙起，随即又在想起苏沐的脸之后舒展开，心里合计着换身干净衣裳就可以见妻子，总算盖过了心底那点挥之不去的暴戾。
黑色轿车停在伤兵营门口时，萧烬从副驾摸出个油纸包，里面是苏沐爱吃的桂花糕，糕点铺老板说新出锅的，他推开车门时，恰好看见她穿着白大褂走出来，在看见他时，眼角眉梢都染上了笑意。
“又来接我了，军务不忙吗？”苏沐坐进副驾，鼻尖微动，“你用了我放在浴室的橙花香皂？”
萧烬发动车子，顺手将桂花糕塞进她手里，他目视前方，语气却带着刻意放软的温度：“嗯，味道比军用肥皂好闻。”
后视镜里，能看见她拆开油纸包时眼里的光，桂花糕的甜香渐渐填满车厢。
他知道，有些黑暗不必让她看见，他只需要洗去一身血腥气，带着她喜欢的香味，把她安全带回家，让她在乱世的风雨里，永远能闻到桂花糕的甜和橙花的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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