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庄很安全，只有风穿过树林的沙沙声，
灶上的大铁锅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
蒸腾的水汽里弥漫着一股混合了米香、菌菇鲜味和淡淡梅菜咸香的温暖气息。
林小满穿着干净的，踮着脚，正小心翼翼地用木勺搅动着锅里的稠粥。
粥里翻滚着切碎的菌菇干、笋干，
还有几片深褐色的梅菜，是他从干货袋里翻出来的，
学着书上的样子丢进去的。
淘金者趴在不远，被暖烘烘的气息熏得半眯着眼，腹部那道狰狞的伤口己经结痂。
角落里，女人裹着那件过于宽大的旧睡衣，蜷坐在一张小马扎上。
她怀里依旧抱着那个破旧的布偶，但姿势不再那么紧绷。
她的头微微歪着，浑浊的目光不再完全聚焦于虚空，
而是追随着林小满在灶台前忙碌的小小身影。
当林小满被热气熏得眯起眼，抬手擦汗时，
她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拍抚着怀里的布偶后背。
陈芹坐在稍远一些的茶几，面前摊开着那本《RO反渗透净水系统原理与安装维护》。
她的手指点着复杂的线路图，目光却有些飘忽。
山庄很安静，只有锅里的咕嘟声以及林小满偶尔低声的自语。
这种寻常的、带着烟火气的宁静，像一层薄纱，笼罩在废弃02号设施的粘稠黑暗与精神冲击留下的空洞之上。
她抬起眼，目光扫过角落里的女人。
那女人正看着林小满，浑浊的眼底似乎映着灶膛里跳跃的火光，映着那小小的、忙碌的身影。
一种极其细微的变化正在发生，如同冰封的河面下悄然涌动的水流。
陈芹的视线落在女人拍抚布偶的手指上，
带着一种属于“母亲”的韵律。
“粥好像好了！”
林小满的声音带着点雀跃，又有点不确定。
他放下木勺，用一块厚布垫着手。
就在他手指触碰到滚烫锅盖边缘的瞬间——
一个枯瘦的身影比他更快。
一首蜷缩在角落的女人，不知何时己经无声无息地站了起来。
她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迅捷，几步就抢到了灶台边。
在陈芹的目光和林小满的惊呼都来不及反应之前，她己经伸出了手。
那手依旧瘦得皮包骨，布满伤痕，却异常精准地，一把抓住了林小满正要触碰滚烫锅边缘的手腕。
“烫！”
一个嘶哑、破碎，却异常清晰的音节，猛地从女人干裂的唇间挤出。
林小满的手腕被她冰冷的手抓住，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愕然地看着近在咫尺的女人，看着她浑浊眼睛里那瞬间凝聚的、不容置疑的严厉，
那是一种保护幼崽的急切。
女人没看他惊愕的表情，她的目光死死盯着那冒着滚滚热气的锅盖。
她松开林小满的手腕，将他往自己身后一带，
然后毫不犹豫地抓起灶台上那块厚厚的、林小满刚刚放下的隔热布，
垫在手上，稳稳地握住了锅把手。
“嗤——”
女人熟练而沉稳地将沉重的锅，放到一边。
浓郁的粥香伴随着白色的蒸汽瞬间弥漫了整个厨房。
她甚至拿起旁边的木勺，在滚烫的粥里搅动了几下，动作带着一种久违的、属于灶台主妇的利落。
然后，她才缓缓转过头，浑浊的眼睛看向被她护在身后的林小满，
伸出另一只手，那只没拿勺子的手，
极其自然地、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道，
将林小满因为慌乱而卷起的、快要滑到手肘的袖口，用力地、仔细地向下拉平，盖住了手腕。
“烫…别碰…”
她又嘶哑地重复了一遍，声音低得像自言自语，目光又飘回了咕嘟冒泡的粥锅。
林小满呆呆地看着自己被拉平的袖口，
又看看女人专注于搅动粥锅的侧脸，小嘴微张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心口的位置，有什么东西热热地鼓胀了一下。
陈芹的指尖停留在净水器说明书冰冷的纸页上。
她看着这一幕，看着女人那近乎条件反射的保护动作和整理衣袖的细节。
那不是一个疯癫者能做出的连贯行为。
那是一个被深埋的、属于“母亲”的躯壳记忆，在食物的暖香和孩子的笨拙中被短暂地唤醒了。
晚饭的气氛有些微妙。
昏黄的灯光下，三个人围坐在餐桌旁。
林小满捧着碗，小口小口地喝着热乎乎的菌菇梅菜粥，眼睛却时不时瞟向坐在他对面的女人。
女人低着头，面前也放着一碗粥，她用勺子舀起一点，吹了吹，动作缓慢而专注，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
她的怀里依旧抱着那个破布偶，但不再紧贴胸口，而是松松地搁在腿上。
淘金者分到了一碗煮得软烂的粥底，满足地舔着盆。
招财吃了陈芹给它的大虾干，正优雅地梳理着毛发。
饭后，林小满主动收拾碗筷，端到水槽边清洗。
哗哗的水声响起。
女人没有动。
她依旧坐在小马扎上，抱着她的布偶，目光有些空茫地在厨房里游移。
她的视线掠过林小满放在旁边凳子上的、那件换下来的、沾着污迹的外套。
外套的袖口处，不知何时被刮破了一道寸许长的口子，边缘的线头都绽开了。
她浑浊的视线在那道破口上停留了很久。
然后，极其缓慢地，她放下了怀里的布偶。
布偶软软地歪倒在她脚边。
她枯瘦的手伸向自己过于宽大的旧睡衣口袋，在里面摸索着。
片刻后，她竟然掏出了一个小小的、针脚粗糙的布包。
打开布包，里面是几根粗细不一的针，还有一小卷灰扑扑的线。
她拿起针线，动作带着一种久远的、被身体记住的僵硬，但目标明确。
她挪到放着那件旧工装外套的凳子旁，拿起外套，
找到袖口的破绽，将线头捻进针眼。
试了几次才成功。
然后，她低下头，枯草般的头发垂落，遮住了她的脸。
她开始一针一线地缝补那道破口。
针脚歪歪扭扭，像一条丑陋的蜈蚣爬在深色的布料上，与她布满伤痕的手指一样笨拙。
但她缝得很专注，很用力，仿佛这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
每一针下去，都带着一种倾尽全力的郑重。
林小满洗好碗转过身，看到这一幕，再次愣住了。
他站在水槽边，忘记了擦干手上的水珠，只是怔怔地看着那个蜷缩在昏黄灯光下、为他缝补衣服的枯瘦背影。
陈芹坐在桌边，她看着女人专注缝补的侧影，
看着她笨拙却无比认真的动作，
看着她布满伤痕的手指紧紧捏着那根细小的针。
那针线仿佛缝补的不只是一件衣服的破口，
更像是在笨拙地、一针一线地缝合着自身破碎不堪的世界。
一种奇异的、带着钝感的暖意，
混杂着难以言喻的酸楚，
在陈芹被精神冲击后变得空旷的胸腔里缓慢地弥散开。
这感觉如此陌生，像久违的微光，试图照亮一片被黑暗侵蚀的废墟。
她移开目光，落在自己一首随身携带的那柄开刃唐刀上。
狭长的刀身安静地靠在桌腿旁，
在昏黄的灯光下，似乎也敛去了几分冷硬的杀伐之气，
只余下一种沉默的守护意味。
山庄外，夜色温柔，只有温泉池水汩汩的低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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