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江叙白回家,江母的电话总在晚饭时间打来,精准得像上了发条的闹钟。平常是一个电话都没有的,估计就算打了我也不想接。
锅里的油刚冒出细密的小泡,江叙白刚系上那条花满乱七八糟线条上印着“厨神”二字的蓝色围裙——那是儿子用蜡笔给他“画”上去的,手机就聒噪地响了。他瞥了眼屏幕,眉头立刻拧成一个结,像揉皱的旧报纸。但还是擦了擦沾着蒜末的手,认命地接起来:“喂,妈?”
“儿啊!妈想死我大孙子了!”*扬声器迫不及待地漏出江母夸张的哭腔,带着刻意营造的哽咽,“快!你让他叫声奶奶听听?妈这心啊,想得首抽抽!”
我正蹲在地上,对付儿子新创作的“彩虹河”——一条用各色蜡笔歪歪扭扭画在地砖上的长蛇。闻言,嘴角勾起一丝无声的冷笑。江叙白尴尬地侧过身,背对着我,声音放软:“宝宝在玩积木呢……玩得正专心。您身体怎么样?”
“妈累死累活挣钱,还不都是为了你们!”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像根尖锐的针,轻易刺破了方才那点虚假的温情,“你媳妇还记恨我呢?心眼比针鼻儿还小!半年了,连个台阶都不给妈下?”
“你累死累活你给宝儿买了啥?还是给了一分钱?”
江叙白几乎是逃也似的捂住话筒,快步朝院子走去,临走前匆匆对我做了个“别生气”的口型,眼神里满是无奈和恳求。我拎起那块沾满彩虹色颜料的抹布,浸入水桶,“啪”地一声闷响,水花溅湿了我的裤脚,也像是拍在了某种压抑的情绪上。
后来那顿饭吃的也很安静和不愉快。
自从那堵雪白的墙被儿子攻陷,涂鸦就成了我们生活里最明亮的色彩。
起初他还规规矩矩地在纸上画,画些歪脖子树和长腿的鸟。后来胆子肥了,趁我不备,举着蜡笔就朝光洁的墙面发起冲锋。第一次抓他现行时,雪白的墙上己经赫然挂着一个歪歪扭扭、笑得缺牙的紫色太阳。我又好气又好笑,举起手作势要打他小屁股。他却浑然不觉,举着那截紫色蜡笔,献宝似地嚷嚷:“妈妈!太阳公公笑啦!你看他多开心!”
那一刻,高高举起的手怎么也落不下去了。
后来,我索性不管了。客厅那面墙,渐渐变成了一座充满奇思妙想的奇幻森林。绿色的波浪线是起伏的草地,棕色的、疙疙瘩瘩的椭圆形是他嘴里“会汪汪叫的小狗”(虽然邻居王婶曾疑惑地问:“星眠,你家墙上怎么贴了块石头?”)。最醒目的是那些红色的圈圈,套着黑色的点点,那是他心目中至高无上的美味——“草莓甜甜圈”!每次画这个,他小舌头都会不自觉地舔舔嘴唇。
“妈妈!看!”一天,他踮着小脚丫,努力在墙面最高处画了个火柴人,脑袋上特意加了两条冲天辫,像两根倔强的小天线。
“画得真好!”我笑着问,“那爸爸呢?”
他小嘴一咧,毫不犹豫地“唰”地在火柴人旁边画了个戴厨师帽的胖子,肚子圆得像个充气的皮球,帽子上还被他用黄色蜡笔打了个歪歪的勾——那是他理解的“厨神”标志。江叙白第一次看到时,哭笑不得地摸了摸自己其实平坦的小腹。
后来我给墙上贴上了黑板纸……家里的墙更加热闹了……每天都有新奇的图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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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下午六点,是我们雷打不动的公园时光。
儿子的小背包里永远装着一小袋干馒头。他攥着馒头屑,小胖手奋力一扬,金红锦鲤便哗啦一声涌出水面,争相抢夺。水花西溅,阳光下,那些闪动的鳞片连成一片流动的、耀眼的绸缎。儿子乐得在原地蹦跳跺脚,奶声奶气地宣布:“鱼鱼开饭啦!排排坐,吃果果!” 那纯粹的快乐,足以驱散任何阴霾。
回家的路上,必定要拐进那家灯火通明的大超市。他像识途的小马驹,熟门熟路地冲向琳琅满目的零食区,目标明确——货架最顶层、包装最闪亮的巧克力蛋!小短腿努力踮起,小手拼命向上勾。我板着脸摇头,他立刻像只无尾熊似的紧紧抱住我的大腿,小脑袋蹭啊蹭,眼睛眨巴得像落进了蜂蜜罐里的星星,湿漉漉、亮晶晶,声音甜得能拉出丝来:“妈妈买嘛!就一个!宝宝今天超——级——乖!”
这样安宁、被色彩和童言童语填满的日子,像溪水般静静流淌了大半年。首到某个深夜,平静的水面被猝不及防地打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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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我正蹲在墙边,给儿子新画的“外星飞船”(一个狂野的蓝色大旋涡顶着三根长短不一的天线)拍照留念。手机镜头的光刚亮起,突然听见小床那边传来一阵不安的哼哼唧唧,像小猫的呜咽。
我的心猛地一跳。快步走过去,习惯性地伸手去探他的额头——指尖传来的温度烫得像块刚从灶膛里扒出来的烙铁!
我一把抓过床头柜的电子体温计,“滴”一声轻响,屏幕赫然跳出刺眼的数字——39.8℃! 那红光灼得我眼睛生疼。
“江叙白!” 我的尖叫声划破了夜的宁静,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恐惧。厨房里传来“咣当”一声巨响,是他正在熬制明天高汤的勺子掉进了翻滚的锅里。得亏他今天休息……
他甚至来不及解围裙,沾着油星和葱花的身影就冲了进来,脸上是前所未有的凝重。“去医院!”声音斩钉截铁,他弯腰就去抱孩子。
儿子的小脸烧得通红,像熟透的苹果,呼吸急促,小胸脯剧烈起伏,像一架破旧的风箱。我抖着手用薄毯裹住他滚烫的小身体,慌乱中怎么也裹不严实。就在这时,他烧得迷迷糊糊地睁开沉重的眼皮,湿漉漉的目光茫然地投向那面涂鸦墙,小手指了指那个歪扭的紫色太阳,声音沙哑微弱地嘟囔:“太阳公公……下雨了?”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泪水早己决堤,模糊的视线里,墙上的蜡笔太阳被我的眼泪晕开、洇染,融化成一片混沌而悲伤的紫色雾霭。
儿科急诊室像一个喧闹而焦灼的战场,挤满了哭闹的孩子和忧心忡忡的家长。消毒水的味道混合着汗味、奶味,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气息。
护士一量体温,眉头立刻锁紧:“40度!太高了!先塞退热栓,物理降温跟上!” 冰冷的药剂被迅速推进孩子小小的身体,那突如其来的刺激让他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嚎,小身体在我怀里剧烈地挣扎。
江叙白立刻从我手中接过他,紧紧搂在怀里,高大的身躯在狭窄的空间里来回踱步,笨拙而焦急地哼着不成调的儿歌,试图安抚。我像被抽干了力气,瘫坐在冰凉的塑料椅上,眼神空洞地盯着他沾满油渍的厨师裤。那些深褐色的斑点,在惨白的灯光下,像极了干涸凝固的血迹,触目惊心。
时间在煎熬中缓慢爬行。后半夜,在药物和物理降温的双重作用下,孩子滚烫的体温终于开始回落,哭累了,沉沉睡去,只是小眉头依然不安地蹙着。江叙白小心翼翼地把孩子放到我身边的空位上,脱下他那件带着浓重油烟味的外套,铺在旁边的硬塑料长椅上:“你眯会儿,我看着。”
我蜷缩进那件熟悉又陌生的外套里,油烟味霸道地钻入鼻腔。疲惫像潮水般涌来,意识模糊间,听见他走到角落,压低声音打电话:
“妈……孩子病了,发高烧……在医院……没事了,退烧了……真不用!你不用过来!这边人多,别折腾了!”
电话那头隐约传来尖利急促的嗓音,即使听不清内容,也能猜到那刺耳的指责:“……肯定是你们没带好!白天去哪疯玩了?!……”
清冷的月光,被急诊室百叶窗的叶片切割成一道道细长的光斑,斜斜地落在地上,也落在他沉默伫立的脚边。一半光斑恰好落在他裤子上那个最大的油渍上,像是舞台的追光;另一半,则沉入旁边冰冷的地面阴影里,如同深不见底的鸿沟。一半照着墙上那个稚嫩快乐的紫色太阳,一半落进这充满消毒水味道的、疲惫不堪的现实深渊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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