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的乌鞘刀在腰间撞出细碎银响，他走在前头，靴底碾过青石板上未化的残雪。
宋清棠跟在三步开外，裹紧月白棉袍，袖中验尸箱的铜锁硌着腕骨——这是她惯常的安全距离，既能观察西周，又留足退身余地。
“西市的‘半闲居’。”沈砚突然停步，抬手指向巷口那盏褪色的茶幡，“老掌柜耳背，跑堂的是个哑子。”他侧过脸，刀穗上的银铃扫过下颌，“说些不该被听去的话，那儿最稳妥。”
宋清棠垂眸看他靴底沾的雪泥——北城区的青石板早被行人踏得发亮，这泥色倒像绕了半条街特意避过的官差脚程。
她没接话，只加快半步与他并肩，棉袍下摆扫过他刀鞘，像是某种无声的应许。
半闲居的门帘是洗得发白的蓝布，掀开时带起一阵焦糊的茶香。
老掌柜在柜台后打盹，铜壶在炭炉上咕嘟作响，跑堂的哑子正踮脚擦梁上的蛛网，见两人进来，用抹布指了指最里间的木桌。
沈砚拉椅子时，木腿刮过地面发出刺耳的吱呀。
宋清棠刚坐下，就瞥见桌角一道新鲜的刀痕——斜斜的，像道未写完的“血”字。
她指尖轻轻抚过那道刻痕，抬眼正撞进沈砚沉如深潭的目光。
“信里的字是左手写的，墨里掺了朱砂。”沈砚从袖中取出牛皮纸信，摊开在两人中间。
信纸上的字迹歪扭如孩童涂鸦，却在“皇室危”三个字上用力过猛，笔尖几乎戳破纸背，“我让人查过汴京所有书肆，这种洒金笺子半年前只进了二十张——全卖给了礼部。”
宋清棠的指甲掐进掌心。
她记得昨夜在义庄验那具冥婚女尸时，死者鞋底也沾着这种洒金粉，在验尸灯底下闪得人眼疼。
“血玉现，阴煞起”，她默念这八个字，突然想起二十年前那个火场里，父亲护着她躲进柜底时，怀里也揣着块温热的玉，触手生腥。
“你怀疑礼部有人通鬼？”她的声音比炭炉上的茶更凉。
沈砚没答，反而从怀里摸出个油布包，层层打开是半本烧焦的卦书。
宋清棠凑近，见残页上用朱笔圈着“血玉镇阴脉，帝王气自绝”，旁边批注是沈砚祖父的字迹：“此玉若现，必起腥风。”
“我祖父当年就是因为算出血玉的征兆，才被污作通鬼妖人。”沈砚的指腹抚过焦黑的纸边，“二十年前宋家的火，三年前城西绣楼的塌，还有昨夜的冥婚血字——”他突然攥紧卦书，指节泛白如骨，“所有线头都缠在血玉上，而这封信……”他敲了敲桌上的信纸，“是有人在推我们往更深处走。”
茶碗被哑子轻轻搁在桌上，宋清棠的倒影在茶水里晃了晃。
她端起茶抿了口，舌尖泛起苦杏仁味——这茶被人动过手脚。
她不动声色放下碗，目光扫过沈砚紧绷的下颌线：他肯定也尝出来了，却连眉峰都没动，只盯着信纸上的火漆印。
那是朵变形的莲花，花瓣边缘翻卷如烈焰。
“分头查。”宋清棠突然说，“我去义庄翻十年前的验尸记录，当年宋家火场的尸格应该还存着。你……”她看了眼沈砚腰间的乌鞘刀，“去礼部查查这洒金笺的流向，顺便探探那些大人嘴里的‘皇室危’到底指什么。”
沈砚正要应，门环突然被风撞得哐当响。
两人同时转头。
进来的是个穿破棉袄的矮个子男人，左腿明显跛着，肩上搭着条灰扑扑的褡裢。
他扫了眼里间，瘸着腿径首走过来，在宋清棠对面坐下，从褡裢里摸出块半干的炊饼啃起来，饼渣掉在洒金笺上，像落了层雪。
“赵西，西市卖狗皮膏药的。”他嚼着饼，声音含糊，“上个月在义庄外见过宋仵作，验那具无面女尸时，您用银簪挑开死者后颈的伤，说‘这刀是从锁骨下三寸斜刺进去的，凶手手劲像个杀猪的’。”他突然笑了，缺了颗门牙的嘴漏风，“巧了，我认识个杀猪的，上个月刚接了单私活——给冥婚抬棺。”
沈砚的手按上刀把，刀穗银铃轻颤。
宋清棠却盯着赵西的鞋——沾着新泥的皂靴，鞋帮处有道细血痕，像被刀尖挑开的。
“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儿？”她问。
“您二位从县衙出来时，沈捕头特意绕了三条街避人，宋仵作的验尸箱撞了两次墙。”赵西又啃了口饼，“这么明显的避人耳目，除了半闲居还能去哪儿？”他突然压低声音，目光扫过柜台打盹的老掌柜和擦梁的哑子，“我知道血玉的事，也知道二十年前那把火里，宋仵作的爹怀里揣着块玉，后来被人抢了。”
宋清棠的呼吸骤然一滞。
她想起那个被大火吞没的夜晚，父亲把她塞进柜底时，怀里确实有硬物硌着她的脸，母亲哭着喊“玉不能落在他们手里”，然后是劈里啪啦的烧梁声，和男人粗哑的骂：“搜仔细了，血玉要是没了，全得给老宋家陪葬！”
“你想要什么？”沈砚的声音像浸了冰的刀。
赵西把最后半块炊饼塞进嘴里，拍了拍褡裢：“要你们信我。”他瘸着腿站起来，褡裢里传出金属碰撞声，“跟我来，我带你们看样东西——能证明血玉还在汴京的东西。”
茶馆外的风突然大了，卷着残雪拍在窗纸上，发出沙沙的响。
宋清棠摸向袖中验尸箱的铜锁，触感凉得刺骨。
沈砚己经起身，刀穗银铃在腰间晃成一片碎响，像某种无声的应许。
赵西掀开门帘，风雪灌进来，吹得桌上的信纸哗啦作响。
宋清棠瞥见那朵变形的莲花火漆印，突然想起昨夜义庄女尸的指甲缝里，也嵌着同样的金粉——在验尸灯底下，亮得像血。
“走。”沈砚的声音混着风声撞进耳朵。
宋清棠抓起验尸箱跟上去，靴底碾过赵西刚才坐的木凳，凳脚边有块新鲜的泥印——和她昨夜在冥婚现场看到的抬棺人脚印，分毫不差。
巷口的灯笼被风吹得摇晃，赵西的影子在青石板上拖得老长，像根引魂的白幡。
他回头时，缺了门牙的嘴咧开，在风雪里露出白森森的牙：“跟紧了，可别跟丢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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