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冬天，雪下得比往年都厚。
林氏明面上不敢再动母亲的嫁妆，暗地里却使了更阴毒的法子——她吩咐管事的婆子克扣我们院里的炭火和吃食。送来的炭是湿的，一点就冒黑烟，熏得人眼泪首流；饭菜不是馊的，就是少得可怜，我饿得半夜蜷在床上，肚子咕咕首叫。
“姐姐，我饿……”我缩在姐姐怀里，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
姐姐没说话，只是轻轻拍着我的背。月光从窗缝漏进来，照在她半边脸上，我瞧见她的眼睛黑沉沉的，像窖藏的老醋，又深又凉。
第二天一早，姐姐翻出了母亲留下的最后一块银锭子，拉着我去了厨房。
“张妈妈。”她笑盈盈地唤管事的婆子，声音甜得像蜜，“我和妹妹想吃糖蒸酥酪，劳您费心。”
那婆子眼睛盯着银锭子，脸上堆满笑，嘴上却推脱：“哎哟，这大冷天的，酥酪可不好做……”
姐姐不急不恼，反而凑近一步，压低声音道：“听说您儿子在铺子里当学徒？真巧，我昨儿个碰见林姨娘身边的彩环姐姐，她说林姨娘正打算往铺子里塞人呢……”
婆子的笑脸顿时僵住了。
不到一个时辰，热腾腾的酥酪就送来了，还附带一筐上好的银丝炭。夜里，我们的屋子终于暖了起来。
“姐姐好厉害！”我捧着碗吃得满脸都是，含含糊糊地问，“你怎么知道张妈妈怕林姨娘？”
姐姐替我擦掉脸上的糖渍，轻声道：“这府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软肋——张妈妈贪财又怕儿子丢差事，林姨娘最恨别人说她出身低……”她顿了顿，忽然问我，“香茹，你知道我们姐妹的软肋是什么吗？”
我摇摇头。
姐姐伸手把我搂进怀里，声音轻得像叹息：“是你啊。”
我鼻子一酸，忽然明白姐姐为什么总护在我前面。那晚我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变成了一棵小树苗，而姐姐是紧紧缠绕着我的藤蔓，替我挡着风霜雨雪。
三日后，张妈妈突然被撵出了府。听说她在厨房偷藏了半扇火腿，被逮个正着。林氏气得当众甩了她两耳光，骂她吃里扒外。
“奇怪。”我咬着糖瓜问姐姐，“张妈妈不是林姨娘的人吗？”
姐姐正在绣帕子，闻言头也不抬：“那火腿是我让彩环‘发现’的。”
针尖刺破绸缎的声音，轻得像一声笑。
其实我知道这只是姐姐告诉我简单的事情，背后的阴暗姐姐从来不宣之于口，她希望我活的快乐。
那年春天，阎锡山的政令传遍了山西——“一村一学校”，无论男女，适龄孩童皆可入学。消息传来时，姐姐正在窗下抄账本，笔尖微微一顿，墨汁在宣纸上洇开一小片阴影。
她忽然合上账册，拉起我的手就往父亲的书房跑。
“父亲。”姐姐在门外整了整衣襟，声音清亮又不失恭敬。
父亲正在和林氏商量醋坊的事，闻声皱眉：“什么事？”
姐姐拽着我进门，我低着头，看见林氏绣着金线的裙角，和她搭在父亲肩上的手——指甲染得鲜红，像刚掐过花瓣的汁液。
“香茹该上学了。”姐姐不卑不亢，“如今阎长官推行新式教育，连县太爷家的小姐都进了学堂。我们温家的女儿若是不识字，将来怎么帮衬家业？”
林氏嗤笑一声：“女孩子读什么书？将来嫁个好人家才是正经。”
姐姐忽然抬头——我从未见过她这样看人，眼神像淬了火的醋，又烈又亮：“林姨娘说得是。可阎长官最近在查各家商户的税账，若是衙门来人问话，我们连新式算学都不懂，岂不是给父亲丢脸？”
父亲手里的茶盏“咔”地搁在桌上。
三日后，我穿着新制的蓝布学生装，抱着姐姐缝的书包站在学堂门口。院子里飘着青天白日旗，十几个孩子正在背《三民主义》。
“怕吗？”姐姐蹲下来替我系好盘扣。这次换我摇头——她的手指冻得通红，昨夜给我赶制书包时被针扎了好几个血点子。
先生是个剪短发的女教员，她教我们念：“女子无才便是德——这是旧社会的毒疮！”全班跟着朗读时，我偷偷摸书包夹层里姐姐塞的字条，上面是她工整的小楷：
“学他们教你的，想他们不让你想的。”
放学时下起小雨，我看见姐姐撑着油纸伞站在榆树下。她身后不远处，林氏生的那个男孩正被仆人背着往家走，绸缎鞋底一点泥都没沾。
“姐！”我飞奔过去，雨水和着汗往下淌，“今天学了地理课，原来山西外面还有海！”
姐姐把伞往我这边倾了倾，嘴角扬起小小的弧度：“海是咸的，像眼泪，也像……”她忽然住口，转而问我，“先生打手心了吗？”
我骄傲地摊开手掌：“我背课文最快，先生还夸我念得好听！”
雨幕里，姐姐的眼睛亮得像我们偷偷藏起的银锭子。那天晚上，我听见她在睡梦里背我刚学的课文，一字不差。
林氏终于发现不对劲，是在半年后的家族宴席上。
当我能用算盘飞快核对完醋坊账目时，当我把阎锡山新颁布的《人民须知》讲给父亲听时，父亲摸着胡子点头：“倒是比绍棠强些。”
林氏摔了筷子。姐姐夹一箸醋溜白菜在我碗里，筷尖沾着的醋汁在桌面溅开，像一朵小小的梅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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