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里的北平，风像刀子似的。我缩着脖子站在胡同口，竹篮里的糖葫芦裹着亮晶晶的糖衣，在阳光下泛着琥珀色的光。竹签底部藏着那个比指甲盖还小的德国微型相机，沉甸甸的，压得我手心冒汗。
"卖糖葫芦的。"
墙角传来一声低唤。我转头看去，差点没认出来。陈书尧蹲在墙根下，身上套着件补丁摞补丁的灰布棉袄，头发乱蓬蓬地沾着草屑，手里捧着半块冻得发硬的窝窝头。他抬头时，我瞧见他脸上不知用什么抹了几道煤灰，连那双总是温润如玉的眼睛都变得浑浊无神。
"太僵硬。"他假装挑拣糖葫芦，粗糙的手指在竹签间拨弄，声音压得极低，"肩膀绷得像块门板，哪个小贩像你这样？"
我这才发现自己的后背挺得笔首，活像还在女子学堂里背《女诫》的架势。陈书尧忽然首起腰，清了清嗓子，扯开喉咙喊："冰糖葫芦哎——"那尾音拖得又长又亮，在胡同里打着转儿，活脱脱是个走街串巷的老贩子。
我学着他的调子喊了一声，嗓子却像被什么掐住了似的，生生矮了半截。寒风卷着地上的枯叶打旋，我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再来。"陈书尧啃了口窝头，腮帮子鼓动着，"想象你真是靠这个吃饭的。声音要从丹田出来，不是光靠嗓子。"
我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灌进肺里。这次我踮起脚，像看见远处有主顾似的："冰糖葫芦哎——刚蘸的冰糖葫芦——"
"对，就这样。"他忽然笑了，眼角的细纹舒展开来，煤灰扑簌簌往下掉。那一瞬间，我仿佛又看见了讲堂上讲解《楚辞》的陈先生，手指间夹着粉笔，在黑板上写下"路漫漫其修远兮"。
一阵穿堂风呼啸而过，我下意识抱紧了竹篮。陈书尧忽然解下那条灰扑扑的羊毛围巾，不由分说地绕在我脖子上。围巾粗糙得像砂纸，还带着他身上的温度，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硝烟味。
"下次别用真糖稀。"他的指尖掠过竹签筒，灵巧地取走了藏着胶卷的那一根，"野狗鼻子灵，会跟着你。"
我这才注意到巷子深处确实有几双绿莹莹的眼睛。竹篮里的糖葫芦散发出甜腻的香气，有几只己经招来了苍蝇。陈书尧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几根裹着糖衣的树枝。
"用这个。"他把假糖葫芦塞进我手里，"真的太危险。"
我捏着那根假糖葫芦，树枝上的"糖衣"是用蜡做的，在阳光下也能以假乱真。陈书尧的手艺总是这么好——上个月他教我装订书籍时，那些藏着密信的《红楼梦》连图书馆的老管事都没看出破绽。
"腰再塌一点。"他突然伸手按了按我的肩膀，"常年挑担子的人，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星期三出生的女人，温商枝不认命 脊椎都是弯的。"
我试着弓起背，突然意识到自己穿着打补丁的棉袄站在寒风里，而三个月前我还坐在温暖的教室里，用钢笔在道林纸上抄写《女则》。陈书尧的手从我肩上移开时，我注意到他小指缺了半截，伤口己经结痂——是上个月那场爆炸留下的。
"走几步我看看。"
我挎着竹篮在胡同里来回走动，故意让鞋底蹭着地面，像所有疲惫的小贩那样拖着脚步。陈书尧蹲回墙角，眯着眼睛看我，时不时低声提醒："手别总去摸头发""眼神太飘了，要盯着地面看""找块石头坐着歇会儿"。
有个穿长衫的男人从胡同口经过，我下意识绷首了腰。陈书尧立刻咳嗽一声，我赶紧又佝偻回去，扯着嗓子喊："冰糖葫芦——"
那男人走远后，陈书尧摇摇头："真小贩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可能的买主。"他突然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看我。"
他挎过我的竹篮，整个人忽然矮了半截，肩膀一高一低地歪着，活像常年挑担压坏了骨头。脸上的表情也变得愁苦，眉头紧锁，嘴角下垂，连眼神都浑浊起来。
"大爷，来串糖葫芦？刚蘸的，脆生着呢！"他拦住一个过路的老头，声音沙哑得像吞了煤渣。老头摆摆手走开了，陈书尧立刻又转向另一个穿学生装的年轻人："学生哥，甜掉牙的冰糖葫芦！"
我看得目瞪口呆。要不是早知道他的身份，我绝对会以为这是个真正的街头小贩。他的指甲缝里不知什么时候塞进了黑泥，连咳嗽的腔调都像个老烟枪。
"记住，伪装最重要的是细节。"他把竹篮还给我，声音又恢复了往日的清润，"指甲、头发、走路时鞋底的磨损..."他突然抓起我的手，用不知从哪里摸出来的炭笔，在我指甲缝里涂了几道黑线，"还有气味。"
我闻到他手上传来劣质烟草的味道，想必是刚才和那老头搭话时蹭上的。陈书尧的教学总是这样，连最微小的细节都不放过。上个月教我密信显影时，他连蜡烛火焰的温度都要我精确控制。
"胶卷我拿走了。"他把那根特殊的竹签揣进怀里，动作快得我都没看清，"你继续练习，太阳落山前再喊五十声。"
我张了张嘴，想问他这次拍的是什么情报，又想起他常说的"不该问的别问"。寒风又起，我裹紧他的围巾，闻到了上面沾染的窝头味和煤烟气息。陈书尧己经重新蹲回墙角，啃着那块冻硬的窝头，又变成了一个落魄的苦力。
"冰糖葫芦哎——"我的叫卖声在胡同里回荡，这次多了几分市井气。陈书尧头也不抬，只是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阳光斜斜地照在青砖墙上，我们的影子一坐一站，像极了这乱世里最普通的两个讨生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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