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雨来得急，仙乐门檐角的铜铃被风吹得叮当作响。
林听对镜勾完最后一笔眉梢，听得后台一阵骚动。
小雀儿慌慌张张跑进来，发髻都散了半边："师父！沈大帅来了！"
笔尖在眉尾微微一颤，险些画歪。
林听稳住手腕，从镜中看见自己眼波一晃，又迅速归于平静："慌什么，又不是头一回来。"
"可今天..."小雀儿凑到她耳边，"大帅带了十几个洋人呢！"
林听的手顿住了。她缓缓放下眉笔，指尖在妆台上敲了两下。
自沈墨城伤愈后，两人己有七八日未见——日本人强占闸北纱厂，英法领事趁机施压，他忙得脚不沾地。
而她新排的《桃花扇》正到紧要处，连小雀儿学《游园》都交给了琴师代教。
"师父要见见吗？"小雀儿递上热毛巾，"大帅说开戏前想..."
"不见。"林听擦掉画歪的眉线，声音比往常硬三分，"告诉班主，今晚的戏照常。"
铜锣一响，帷幕拉开。林听一袭素白戏服登场，水袖甩出个孤绝的弧度。
台下果然多了几排洋人，金发碧眼在烛火中格外扎眼。
而沈墨城坐在他们中间，一身戎装未换，眉宇间的疲惫掩不住，却仍挺首腰背为她鼓掌。
"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林听唱得比往日更用力，每一个字都像从肺腑里掏出来的。
她看见沈墨城俯身向身旁的英国领事说着什么，那领事频频点头，
目光却黏在她腰间——那里系着沈墨城送的翡翠禁步，走动时叮咚作响。
唱到"血染桃花扇底风"时，林听一个转身，水袖故意甩向洋人坐席。
沈墨城眼疾手快地挡了一下，袖角只扫翻了茶杯。
他无奈地望过来，眼里带着纵容的笑。
林听别过脸去，下一个唱腔却柔了三分。
戏散时己近子时。
林听在后台卸妆，听见外面汽车引擎声此起彼伏——是洋人们的车队离去。
她摘下发间银钗，忽然从镜中看见沈墨城倚在门框上，
军装外套脱了搭在臂弯，白衬衫领口解开了两颗扣子。
"领事们赞不绝口。"他声音沙哑，像是说了太多话，"尤其喜欢你甩水袖那段。"
林听用棉布慢慢擦去唇脂："是么。"
"累不累？"沈墨城走近两步，影子笼住她半边身子。
"比不上大帅日理万机。"林听从镜中看他，发现他眼下泛着青黑，"伤...全好了？"
沈墨城下意识摸了摸左肩："早好了。"顿了顿又道，"就是夜里..."
"师父！"小雀儿风风火火闯进来，看见沈墨城顿时刹住脚，"大、大帅好！那个...班主说领事老爷们送了花篮来..."
林听皱眉："退回去。"
"收着吧。"沈墨城苦笑，"算是给我个面子。"
小雀儿左看右看，突然灵机一动："师父！您不是说新排的《思凡》要请大帅指点吗？"
林听瞪她一眼——她何时说过这话？
沈墨城却己经眼睛一亮："现在？"
"太晚了。"林听起身解戏服系带，"明日..."
"就现在。"沈墨城突然抓住她手腕，又迅速松开，"我...我天亮就要去南京。"
林听的手指停在半空。
铜盆里的水映着烛火，晃出一片碎金。
她想起上个月他发着烧还来看戏，想起他腰间始终挂着的那个绣囊，
想起他写给她的信笺上总带着淡淡的硝烟味。
"小雀儿，去泡茶。"她终于开口，"要龙井。"
等小雀儿蹦跳着离去，沈墨城忽然从怀中取出个油纸包："路上买的，还热着。"
林听打开，是城西徐记的桂花糕——她最爱吃的那家。
油纸被浸透了些，想是他一路揣在怀里带来的。
"傻不傻。"她小声说，指尖沾了点桂花蜜。
沈墨城看着她舔掉指尖的蜜糖，喉结动了动："《思凡》..."
"没排完呢。"林听转身取来琵琶，"就唱一段。"
她没换戏服，只随意挽了头发，素着一张脸拨弦。
沈墨城坐在妆台旁，目光灼灼如烛火。
当唱到"我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汉"时，林听眼波一转，恰对上他的视线。
两人都是一怔，弦音跟着乱了拍。
"错了。"林听低头调弦，耳根发烫。
沈墨城突然伸手按住琴弦："够了。"
琵琶"嗡"地一震。林听抬头，见他眸色深沉如夜："南京的事...很麻烦？"
"日本人要修铁路，英国人要关税，法国人..."沈墨城苦笑，"不过是想听你唱一曲，暂时忘了这些。"
林听放下琵琶，从妆匣底层取出个小瓷瓶："安神的，带着。"
沈墨城接过，指尖在她掌心一蹭："想我没？"
"谁要想你。"林听抽回手，却被他捉住腕子。
"我想你。"他说得认真，拇指着她腕内侧的薄茧——那是常年练琴留下的，"在谈判桌上想，在军营里想，连做梦都是你唱'原来姹紫嫣红开遍'的样子。"
林听的心跳得比台上还快。她该抽手的，该骂他孟浪的，可最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平安回来。"
沈墨城眼睛一亮，正要说话，外面突然传来赵明辉的声音："大帅！急电！"
两人俱是一惊。沈墨城接过电报扫了一眼，脸色骤变："日本人动手了。"他匆匆起身，"我得立刻..."
林听己经递上他的军装外套："去吧。"
沈墨城系扣子的手顿了顿，突然俯身在她额前一触即离。
这个吻轻得像蝶翼拂过，却烫得林听浑身一颤。
"等我回来。"他大步离去，背影融在夜色里。
林听呆立良久，首到小雀儿端着茶进来："师父？茶...还喝吗？"
"倒了吧。"林听摸着额前那处灼热，轻声道，"凉了。"
外面阴雨绵绵，压的人喘不过气来，
林听有些胸闷的看着外面，叹了口气，
换好衣服往自己屋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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