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才刚漫过窗棂，沈墨城便醒了。
肩上的伤口结了一层薄痂，痒丝丝地泛着疼。
他披衣起身，推开窗户，风裹着梧桐絮扑进来，在书桌上落了一层浅灰。
手指无意识地摸向抽屉里的烟盒——这是他在北洋陆军时就染上的习惯，战事吃紧时，一杆烟枪能顶半宿精神。
铜质打火机"咔嗒"一声响，青烟刚漫过唇边，忽听得门外一阵熟悉的脚步声。
是林听。
沈墨城手一抖，烟卷险些掉在军装上。
他急急转身要找地方掐灭，门却己经被推开——林听挽着个竹篮站在晨光里，
藕荷色衫子被风掀起一角，露出里面月白色的衬裙。
她一眼就看见了那缕青烟。
沈墨城僵在原地，烟卷在指间尴尬地燃烧。
林听没说话，只是眉心极轻地蹙了一下，
像宣纸上被毛笔尖不小心点出的一个小小皱褶。
可就是这转瞬即逝的表情，让沈墨城觉得比挨十军棍还难受。
"就抽一口。"他干巴巴地解释，烟灰簌簌落在靴尖上。
林听把竹篮放在茶几上，掀开盖布露出几样小菜和冒着热气的粥。
她始终垂着眼睫，但沈墨城分明看见她鼻翼微微动了动——那是她闻到不喜气味时的小动作，
在戏园子里闻到劣质脂粉味也这样。
"伤没好全，不该抽烟的。"她终于开口，声音比台上的杜丽娘还轻，手上利落地摆好碗筷，"吃饭。"
沈墨城把烟按灭在砚台里。
青瓷底上立刻晕开一圈焦黄，他心疼地看了眼——这是林听上月送来的，说是苏州老窑出的珍品。
"以后不抽了。"他说得郑重其事，像在军旗下立誓。
林听舀粥的手顿了顿，雪白的腕子映着青花碗："你的事，与我什么相干。"
话是这么说，可她摆筷子的动作明显轻快了些。
沈墨城瞧在眼里，胸口像被小猫爪子轻轻挠了一下。
他试探着去接粥碗，故意让手指擦过她的指尖。
林听倏地缩回手，耳尖泛起薄红。
沈墨城得逞似的笑起来，就着碗沿喝了一大口。
鸡丝粥炖得浓稠，里面还藏着几颗枸杞——是她记得他熬夜伤眼。
"今晚唱什么？"他问得含糊，一粒米粘在嘴角。
林听下意识地伸手，又在半空硬生生停住，转而递过帕子："自己擦。"顿了顿又道，"《紫钗记》，霍小玉那折。"
沈墨城胡乱抹了把嘴："我去听。"
"伤不要了？"林听蹙眉，这次蹙得明显些，眉心的褶皱像朵小小的梅花，"后日...后日唱《游园》，你再来。"
这就是允了他去看的意思。沈墨城心头一热，正要说话，忽见林听从袖中取出个绣囊放在桌上。
素白的缎面上绣着几枝墨梅，针脚细密得几乎看不出是手工。
"烟放这里头。"她依旧不看他，"总比揣兜里强。"
沈墨城怔住了。
他见过林听绣戏服上的纹样，知道这一针一线要费多少功夫。
绣囊口还串着根细绳，能挂在腰间——是比荷包更私密的物件。
"我..."他嗓子突然发紧，手指抚过那丛墨梅，"我以后真不抽了。"
林听终于抬眼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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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极轻地叹了口气，伸手把绣囊系在他腰带上。
沈墨城屏住呼吸，能闻到她发间淡淡的桂花油香气。
"随你。"她系好结就要退开，却被沈墨城握住了手腕。
两人都愣住了。
沈墨城的手掌宽大粗糙，衬得她腕子越发纤细。
他拇指无意识地着她腕内侧的血管，那里跳得飞快。
"我..."沈墨城喉结滚动，突然瞥见窗外闪过赵明辉的身影，慌忙松手，"多谢。"
林听己经退到三步开外，整了整衣袖，又恢复成那个端庄的林大家。只有泛红的耳垂泄露了心事："粥要凉了。"
沈墨城埋头喝粥，差点把脸埋进碗里。
等再抬头时，林听正在整理带来的几本书——都是他前日提过的戏本子。
她低头时一缕碎发垂下来，在腮边晃啊晃，晃得他心痒。
"对了。"林听突然想起什么，从篮底取出个油纸包，"小雀儿给你的。"
打开是几只捏成兔子形状的糯米糕，歪歪扭扭的，耳朵都粘在一起。
沈墨城失笑："那丫头..."
"练了三遍才成这样的。"林听眼里带着不自觉的柔软，"非说沈大帅给过她糖，要还礼。"
沈墨城捏起一只"兔子"，不小心把耳朵捏掉了。林听"噗嗤"笑出声，又立刻抿住唇。
这一笑如同冰河乍破，沈墨城看得呆了，糯米糕糊在手指上都忘了擦。
"傻子。"林听抽出帕子丢给他，"怎么带兵的。"
沈墨城抓着帕子舍不得用，上面绣着小小的"听"字，还带着她身上的淡香。
他忽然想起什么，从抽屉里取出个锦盒："给你的。"
林听打开，是一对翡翠耳坠。
水头极好，在光下像两滴凝固的春水。
"太贵重。"她合上盖子就要推回。
"登台用。"沈墨城学着她先前的说法，"借你的，用完要还。"
林听瞪他，眼里漾起微波。
沈墨城趁机把盒子塞进她袖中："霍小玉戴这个合适。"
两人指尖相触，一触即分。
窗外梧桐树上，两只麻雀突然扑棱棱飞起，惊落一地晨光。
"我该走了。"林听起身，裙摆扫过桌角，"班主约了裁缝量秋衣。"
沈墨城跟着站起来，肩上的伤扯得生疼也顾不上："我让赵明辉送你。"
"不用。"林听走到门口，突然回头，"烟..."
"不抽了。"沈墨城举手作发誓状，"骗你是小狗。"
林听又蹙眉，这次眉心的褶皱里藏着笑："谁要你当小狗。"说完快步离去，脚步声轻得像一阵风。
沈墨城站在原地，摸着腰间的绣囊，半晌才想起去关窗。
手刚碰到窗棂，忽见楼下林听走出大门，晨光为她镀了层金边。
她似有所感，抬头望了一眼，随即低头匆匆离去，步子比来时急得多。
沈墨城首到她的身影消失在街角，才从怀里摸出烟盒。
崭新的绣囊就在手边，他看了看，突然把整盒烟都扔进了废纸篓。
"值了。"他自言自语，端起己经凉透的粥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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