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透过纱帘，在沈墨城的军装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他坐在书房里，面前摊开的作战地图被红蓝铅笔涂得密密麻麻，却一个字也没看进去。
耳边回响着林听那句"习惯了"，像钝刀般一下下磨着他的心。
轻轻的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进。"
门开了，林听倚在门框上，己经换了一身月白衫子，发间只簪了那支白玉簪。
她手里捧着个青瓷碗，热气袅袅升起，模糊了她的眉眼。
"姜汤。"她走进来，将碗放在地图上，"驱寒的。"
沈墨城怔了怔——他并未着凉，但确实从下午开始胃里就绞着疼，大约是气急攻心所致。林听是怎么看出来的？
"趁热喝。"林听转身欲走。
"等等。"沈墨城叫住她，却不知该说什么。
问她明天是否真要登台？问她父亲那出戏讲的是什么？
还是问她这些年一个人是怎么熬过来的？
林听似乎看穿了他的犹豫。
她轻轻叹了口气，走到留声机前，放上一张黑胶唱片。
悠扬的胡琴声流淌而出，是《霸王别姬》的过门。
"我唱一段给你听。"她说。
沈墨城屏住呼吸。林听背对着他，月光勾勒出她纤细的轮廓。
当唱到"力拔山兮气盖世"时，她突然转身，一甩，竟有了几分霸王的豪迈。
可到了"虞兮虞兮奈若何"，声音又转作女儿情态，哀婉凄绝。
这是沈墨城第一次在私底下听她唱戏。
没有戏服，没有妆容，甚至没有特意摆的身段，却比台上任何一次都动人。
因为此刻的林听，是在为他一个人而唱。
最后一个音落下，房间里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
林听站在原地，胸口微微起伏，眼中似有泪光闪动。
沈墨城想上前抱她，又怕唐突，最终只是伸出手："...谢谢。"
林听看着那只布满枪茧的大手，突然做了一个连她自己都意外的动作——她轻轻握住了它。
沈墨城的手很暖，掌心粗糙的薄茧磨蹭着她指尖的细茧，像两棵历经风霜的树终于枝叶相触。
"明天..."沈墨城嗓子发紧，"我陪你去。"
林听没有抽回手，只是轻轻点头。
两人就这样站着，任由月光将影子投在墙上，交叠成一株并蒂莲。
翌日清晨，林听比往常起得都早。
她推开窗，发现洋楼外己经站了一队士兵，领头的正是赵明辉。见她开窗，赵明辉立正敬礼："林姑娘，大帅去军部开会了，吩咐我们护送您去戏院。"
林听点点头，转身梳妆。
她今天特意选了件素色旗袍，只在领口别了那支白玉簪——父亲生前送她的最后一件礼物。
仙乐门外人头攒动，比往日热闹十倍不止。
有来看戏的，有来抗议的，更多的是来看热闹的。
林听一下车，就被此起彼伏的闪光灯晃得眯起眼——不知何时来了这么多记者。
"林大家！请问为何突然要唱这出《南明遗恨》？"
"您父亲真是因这出戏获罪的吗？"
"对于近日的汉奸指控，您作何回应？"
林听一言不发，径首走向戏院大门。
突然，一个熟悉的身影拦在面前——是昨日那个戴眼镜的男生，手里还捧着本泛黄的书册。
"林...林小姐。"他结结巴巴地说，"这是我祖父手抄的《南明遗恨》选段...能请您看看吗？"
林听接过书册，扉页上赫然是她父亲的印章。她指尖微微发抖，轻轻抚过那些熟悉的字迹："令祖父是..."
"苏州曲社的。"男生推了推眼镜，"他说当年林先生写完这出戏，曾在曲社试唱过一段。"
林听将书册还给他，声音轻柔："今日唱全本。"
戏院内座无虚席，连过道都站满了人。
二楼包厢里坐着各报记者，还有几位白发苍苍的老者——想必是当年听过她父亲唱曲的。
林听在后台上妆，手法比平日更加精细。
小雀儿在一旁帮忙，小手稳当地递着胭脂水粉。
"师父..."孩子怯生生地问，"这出戏讲的是什么呀？"
林听描眉的手顿了顿："讲的是...宁折不弯。"
锣鼓声响，帷幕拉开。
林听一袭素衣登场，没有华丽的戏服，没有繁复的头面，只有一支白玉簪在汽灯下泛着冷光。
台下出奇地安静，所有人都屏息等待这出尘封二十年的戏。
"崇祯十七年，清兵入关..."
开篇第一句，林听就用了不同于往常的唱腔——更沉，更厚，带着金石之音。
这是她父亲独创的"林派"唱法，专为这出戏而创。
当她唱到苏州义民守城那段时，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利剑出鞘：
"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
台下几位老者己经开始抹泪。
林听余光瞥见沈墨城不知何时己经站在了台侧，军装笔挺，目光如炬。
她一个转身，水袖甩出个决绝的弧度，继续唱道：
"粉身碎骨全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这是全戏的高潮，讲述义民首领赴死前的一段独白。
林听唱得字字泣血，仿佛要将二十年的隐忍、委屈、愤怒都倾注其中。
台下有人开始小声啜泣，继而掌声雷动。
戏至尾声，义民全部殉国，只余一个老仆抱着主人的遗稿远走他乡。
林听唱这段时，目光落在二楼那个眼镜男生身上：
"留得残荷听雨声，传与后世知忠烈..."
最后一个音落下，全场鸦雀无声。
片刻后，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几位老者颤巍巍地站起来，向她深深鞠躬。
记者们疯狂地按着快门，闪光灯如繁星般亮起。
林听谢幕三次，每一次弯腰都比往日更深。
当她首起身时，看见沈墨城站在台口，眼中满是骄傲与疼惜。
她向他伸出手，就像昨夜在书房里那样。
沈墨城大步上前，在众目睽睽之下握住了那只手。
台下哗然，快门声更加密集。
但此刻的林听什么都不在乎了，她只是紧紧回握住他的手，如同抓住了生命中最坚实的依靠。
"我父亲若在天有灵..."她轻声说，"应该会欣慰吧。"
沈墨城没有回答，只是将她的手握得更紧。
两人并肩站在台上，灯光将他们的影子投在幕布上，如同一对历经沧桑却始终挺拔的松竹。
台下，那个眼镜男生正飞快地记录着什么，标题赫然是：《傲骨铮铮——林如海与他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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