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丝斜织成网,将法租界的小洋楼笼在朦胧水雾里。
林听端着姜茶推开书房门时,沈墨城正对着军事地图出神,肩章上的金线在台灯下泛着钝光。
"喝点热的。"她将白瓷盏搁在作战计划旁,青瓷碗底与檀木桌相触,发出极轻的"叮"。
沈墨城没碰茶盏,却突然抓住她欲收回去的手腕。
他掌心滚烫,虎口处的枪茧着她腕间淡青的血管:"小时候在战壕里......"话音突兀地断在雨声中。
林听看见他喉结滚动,像咽下枚带血的铁钉。
窗外雨打芭蕉的声响忽然变得刺耳,每滴雨都化作流弹呼啸着穿透时空。
"那年我十二岁。"他手指无意识在她腕间画着战术符号,"躲在尸体堆里装死三天,雨水泡胀的军服......"
林听抽出手,指尖落在他太阳穴突跳的青筋上。
戏班里处理惊梦的童子都会这手法,三轻一重地揉着,把魂儿从梦魇里勾回来。
沈墨城的睫毛在她指下颤动,像受伤禽鸟的羽毛。
"今天处决了七个逃兵。"他忽然仰起头,后颈压在椅背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最小的才十五,裤脚还沾着娘亲补的蓝布丁。"
林听的指尖顺着他的眉骨滑到耳后。
那里有道三公分长的疤,此刻泛着不正常的潮红。
她俯身时白玉簪滑落,青丝垂帘般将两人笼在幽暗里。
"你闻到了吗?"沈墨城声音发哑,"我手上都是血锈味。"
雨幕中传来卖花女的吴侬软语,栀子香的尾调混着硝烟味在室内游荡。
林听捧起他的手,舌尖轻轻掠过他掌心——像小时候班主教她尝戏服上的血渍,铁腥味里能辨出鸡血还是狗血。
"是雨水。"她将唇贴在他突突跳动的腕上,"松江府今春的雨水。"
沈墨城猛地将她拽到腿上。
案头文件哗啦啦散落,钢笔滚到地毯上洇出蓝痕。
他埋首在她颈窝深呼吸,戏服上熟悉的沉水香终于冲淡了幻觉里的血腥气。
"我不喜欢下雨天。"闷哑的震动透过相贴的肌肤传来,"雨声听起来......"
"像战士的呻吟。"林听接过后半句,手指插进他后脑粗硬的发茬。
梳妆镜映出他们交叠的身影,她看见自己素白的中衣正慢慢染上军装的金线纹路。
远处教堂敲响晚钟,沈墨城忽然托着她的后颈吻上来。
这个吻带着姜茶的辛辣和未出口的呜咽,林听尝到他唇上裂口的铁锈味,
比戏台上含的朱砂血包更腥苦。
"今早又运来三十具遗体。"他抵着她额头喘息,"王参谋的怀表停在胸口,替他挡了弹片......"
林听解开他风纪扣,齿尖轻轻碾过喉结。
沈墨城浑身绷紧,作战皮带扣撞在案角发出脆响。
她突然咬破舌尖,血腥味在交缠的唇齿间漫开——戏班老规矩,活人的血气最能镇魂。
雨声渐密时,沈墨城终于在她怀里睡去。
林听凝视他眼下的青黑,想起婚书那日他特意用朱砂混了金粉,说这样才配得起她的金玉良缘。
此刻军情急报还摊在桌上,钢笔水晕染了"阵亡"二字,像朵枯萎的蓝花。
她轻轻哼起《游园惊梦》的调子,手绢拂过他紧蹙的眉间。
沈墨城在梦中攥住她衣袖,呢喃着某个战壕里的地名。
林听将婚书折成护身符,塞进他贴身的胸袋。
窗外,卖栀子花的姑娘转进隔壁弄堂。
雨幕深处,黄浦江的货轮正鸣着悠长的汽笛。
仙乐门的霓虹灯在雨夜里晕开一片猩红,
林听踩着水洼下车时,赵明辉的军靴溅起泥点,在旗袍下摆绽开几朵暗花。
"夫人,大帅吩咐了,您若不想唱,我现在就备车送您回去。"赵副官压低声音,手己经按在了枪套上。
林听没应声,白玉簪尖在灯下泛着冷光。
作者“看繁星吟游”推荐阅读《烬香残梦》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她抬眼看向戏院门口——班主正搓着手来回踱步,
小雀儿踮着脚张望,红绸辫梢沾了雨水,活像只淋湿的雀儿。
"师父!"小雀儿眼尖,提着裙角就要冲过来,被班主一把拽住。
老头儿脸上堆着笑,眼底却压着惊惶:"林姑娘,藤原先生带了二十几个日本军官,点名要听《贵妃醉酒》......"
后台的镜子蒙着水汽,阿翠正用帕子急急地擦。
林听摘了簪子搁在妆台上,"咔哒"一声响。
"他们带翻译了?"她问。
班主捏着汗巾点头:"每个军官身边都坐着一个,说是......"他吞吞吐吐,"说是要一字一句都听明白。"
铜盆里的热水突然晃了一下。
阿翠绞着热毛巾的手顿住,偷眼去瞧林听——镜中人眉眼如画,唇色却比平日艳三分,是班主教过的"怒时上胭脂"的技法。
"班主。"林听忽然笑了,指尖抚过戏服上金线绣的凤穿牡丹,"您记得我的第一出戏是什么?"
老头儿一哆嗦,《抗金兵》三个字在舌尖转了三圈,硬是没敢吐出来。
林听自己答了:"是《击鼓骂曹》。"她捻起朱砂笔描眉,一笔勾到鬓角,"今儿我唱《宇宙锋》。"
班主手里的茶盏"当啷"砸在地上。
这出戏讲的是赵艳容装疯骂昏君,词里句句都是诛心之言。
阿翠慌得去捂他的嘴,小雀儿却眼睛亮晶晶的,
偷偷把师父的紫檀戒尺往袖子里藏。
藤原信介在二楼包厢站起身时,戏台上的林听正甩出水袖。
她今日的妆格外浓,眼角一抹飞红斜入云鬓,
活脱脱是戏文里"疯而不癫"的赵家小姐。
"事到如今我岂能顾得——"她突然拔高调门,指尖点向满场日军,"金銮殿上骂昏君!"
满场翻译官齐刷刷变了脸色。
有个戴圆眼镜的猛地站起来,又被藤原一个眼神钉回座位。
林听看得分明,那日本贵族握着折扇的手背暴起青筋,
却在对上她视线时,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鼓点急雨般追着她的唱词:"你道我疯魔癫傻胡乱语,却不知装疯的人儿——"她忽地转身,白玉簪在汽灯下划出雪亮弧光,"心似明镜照乾坤!"
最后一记锣响,林听在台中央旋身跪坐。
凤冠上的珍珠串簌簌晃动,像极了沈墨城书房里那串迟迟未落的算盘珠子。
满场死寂中,藤原信介第一个鼓掌。
他身后的军官们面面相觑,最终稀稀拉拉跟着拍手。
林听起身谢幕时,瞥见藤原用折扇遮住半张脸,对她做了个"快走"的口型。
后台的煤油灯"啪"地爆了个灯花。
小雀儿正给师父卸头面,忽然听见外头皮靴踏地的声响。
赵副官一脚踹开门,枪口还冒着烟:"林小姐,有辆黑色汽车拦了咱们的路——"
林听按住了他握枪的手。
铜镜映出她身后的人影:藤原信介解了军刀立在门边,和服袖口沾着戏台飘来的金粉。
"顾先生教过我《宇宙锋》。"他用汉语轻声说,"赵小姐骂昏君时,该用这个身段。"
他忽然做了个戏台上的跪步,宽大袖摆扫过地面灰尘。
起身时,一枚黄铜弹壳从袖袋滑进林听的妆奁——那是沈墨城部队的制式子弹。
"今晚的雨。"藤原退到门边,声音低得只有林听能听见,"会冲走很多血迹。"
赵副官狐疑地看着日本人鞠躬离去。
林听却盯着那枚弹壳出神,指腹过底部的刻痕——沈墨城的私印,
"师父,还卸妆吗?"小雀儿捧着热毛巾问。
林听将弹壳藏进贴身的荷包:"不卸了。"她抓起檀木戒尺敲了下徒弟的脑袋,"去把《抗金兵》的本子找出来——明日唱全本。"
窗外惊雷炸响,戏院屋檐下的铜铃疯狂摇晃。
雨幕深处,一辆黑色汽车正碾过租界的霓虹倒影,朝着闸北方向疾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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