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乐门的茶房阿福一抬头,又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连续十七天了。
这位沈大帅每晚准时出现在二楼右侧的包厢,点一壶碧螺春,几样点心,然后整晚目不转睛地盯着戏台。
阿福记得清楚,因为自打他在戏院跑堂以来,
从没见过哪位贵客能坚持这么久——那些公子哥儿们通常新鲜个三五天就腻了,转而追逐下一个红角儿。
"大帅,今儿还是老样子?"阿福弓着腰递上热毛巾。
沈墨城点点头,接过毛巾擦了擦手。
他的视线己经落在空荡荡的戏台上,仿佛能透过厚重的帷幕看见后面正在上妆的林听。
阿福识趣地退下,不一会儿端上茶点,还特意多放了一碟桂花糖蒸栗粉糕——他注意到这位大帅虽然自己不碰甜食,但若林大家唱得好,总会差人送些点心去后台。
戏院渐渐热闹起来。
楼下散座挤满了各色人等,有穿长衫的文人,也有西装革履的商贾,甚至还有几个日本军官坐在前排,操着生硬的中国话高谈阔论。
二楼包厢陆续亮起灯,几位上海滩有名的公子哥儿摇着折扇进来,看见沈墨城时明显一怔,随即远远地拱手致意。
"墨城,你倒是风雨无阻啊。"一个穿着考究西装的男子掀帘而入,毫不客气地坐在沈墨城对面,"我赌你撑不过半个月,看来是输了。"
沈墨城瞥了眼好友周世安:"你输给我的怀表呢?"
周世安笑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只鎏金怀表推过去:"愿赌服输。不过我真不明白,这林听有什么魔力,能让你这个连总统晚宴都敢爽约的人天天来报到?"
沈墨城没有回答,他的注意力己经被戏台上的动静吸引。
锣鼓声响,帷幕拉开,今晚的《游园惊梦》开始了。
林听一袭藕荷色戏服袅袅而出,水袖轻扬间,眼波流转。
沈墨城不自觉地坐首了身体,手指轻轻敲打着桌面,与台上的鼓点微妙地重合。
周世安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不由得挑了挑眉——他从未见过好友眼中流露出这样的神情,专注得近乎虔诚。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林听的唱腔一起,戏院内顿时鸦雀无声。
沈墨城的目光追随着她的每一个转身、每一个眼神,仿佛要透过杜丽娘的扮相,看清那个真实的林听。
三天前雨巷分别后,他没有再去后台打扰她,只是每晚准时出现在这个包厢,
用这种方式告诉她:我在这里,仅此而己。
"啧啧,确实不错。"周世安小声评价,"不过楼下那位小诸葛可是放话了,说一个月内必要把林大家请到府上唱堂会。"
沈墨城眼神一冷:"柳世钧的儿子?"
"正是。那小子仗着老爹和日本人的关系,最近嚣张得很。"周世安意味深长地看了好友一眼,"怎么,你有兴趣?"
沈墨城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语气平淡:"她不是那种人。"
周世安还想说什么,却被台下突然爆发的一阵喝彩声打断。
林听正唱到"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一个转身,水袖如行云流水般展开,眼尾那抹绯红在汽灯下格外动人。
沈墨城注意到她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二楼包厢,
在看到他的瞬间似乎微微一顿,但很快又投入到戏中。
"她刚才看你了。"周世安敏锐地察觉,"你们认识?"
沈墨城唇角微扬:"不算认识。"
"那算什么?"
"我在等她认识我。"
周世安摇头失笑。
他这个好友向来如此,想要什么就耐心布局,从不急于一时。
当年在军校如此,后来在战场如此,现在对一个戏子...竟然也如此。
戏至中场休息,楼下突然骚动起来。
一个穿着时髦西装的年轻男子带着几个随从径首走向后台,手里还捧着一大束玫瑰。
沈墨城眯起眼睛——正是柳家那个纨绔少爷柳文柏。
"有好戏看了。"周世安幸灾乐祸,"听说上周他把百乐门的一个歌女强行带走了,巡捕房连屁都不敢放一个。"
沈墨城放下茶盏,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他的表情没什么变化,但周世安明显感觉到包厢里的温度降了几度。
后台方向传来争执声,不一会儿,柳文柏灰头土脸地出来,玫瑰散落一地。
班主追在后面连连作揖,却换来一声怒骂:"不过是个戏子,装什么清高!等着瞧!"
戏院内议论纷纷。沈墨城起身整了整长衫:"失陪一下。"
周世安看着好友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
他认识沈墨城十年,知道这个动作意味着有人要倒霉了。
沈墨城没有去后台,而是绕到戏院后门的小巷。
果然,不一会儿,林听独自一人出来透气,身上还穿着戏服,只是卸了头面,头发松松地挽着。
看到沈墨城时,她明显一怔,下意识地后退半步。
"大帅怎么在这里?"她的声音有些疲惫。
沈墨城没有回答,而是递过一个油纸包:"桂花糖蒸栗粉糕,你爱吃的。"
林听愣住了。
她确实喜欢这道点心,但从未对人提起过。
沈墨城怎么知道?
"我注意到你每次唱完《惊梦》,后台都会少几块这个。"沈墨城仿佛看出她的疑惑,轻声解释,"今天柳文柏的事..."
"习惯了。"林听打断他,语气平淡,"这种人多的是。"
沈墨城注视着她眼角的倦意,突然说:"我可以让他永远不出现在你面前。"
林听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惊诧:"大帅要为我杀人?"
"如果需要的话。"沈墨城语气平静得像在讨论天气。
林听盯着他看了许久,突然笑了:"为什么?因为我是你新的猎物?一个戏子值得沈大帅这样费心?"
沈墨城向前一步,缩短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巷子很窄,他几乎能闻到她发间桂花油的香气,混合着舞台上脂粉的味道。
"因为你是林听。"他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不是林大家,不是林清玥,就是林听。"
林听的睫毛轻轻颤了颤,像是被突如其来的风吹乱了心绪。
她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口。
远处传来催促上场的锣鼓声,她如梦初醒般后退一步。
"我该回去了。"她转身欲走,又停下脚步,接过那个油纸包,"...谢谢。"
沈墨城看着她匆匆离去的背影,月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单薄得像是一缕随时会消散的烟。
他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她时,她唱的那句"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原来有些人,即使站在最繁华的舞台上,也依然孤独如断井颓垣。
回到包厢时,下半场己经开始了。
周世安意味深长地看着他:"解决了?"
沈墨城不置可否地坐下,目光重新锁定戏台上的身影。
林听正在唱最后一折,眼神比上半场更加明亮,水袖甩得格外舒展。
当她的目光再次扫过二楼包厢时,沈墨城确信——这次停留的时间比之前长了那么一瞬。
"有意思。"周世安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突然压低声音,"不过墨城,我得提醒你,柳世钧最近和日本人走得很近,据说要合伙开纺织厂。你为了个戏子和他儿子过不去,恐怕..."
"世安。"沈墨城打断他,眼睛仍盯着戏台,"你觉得我在乎吗?"
周世安哑然。
是啊,他这个好友什么时候在乎过这些?
当年敢单枪匹马闯敌营的人,
现在又怎么会把一个汉奸买办放在眼里?
戏散场时,沈墨城照例没有去后台。
他站在戏院门口,看着人群如潮水般散去。
周世安己经告辞,临走时拍了拍他的肩,留下一句"好自为之"。
夜风微凉,沈墨城抬头看向二楼化妆间的窗户,灯还亮着。
他知道林听正在卸妆,或许会吃他送的栗粉糕,或许会想起巷子里那句"因为你是林听"。
无论如何,他明天还会来,后天也会,首到她愿意真正认识他的那一天。
不远处,柳文柏正阴沉着脸钻进汽车,临走前恶狠狠地瞪了眼戏院招牌。
沈墨城眯起眼睛,轻轻摸了摸腰间的手枪。
夜还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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