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听是在一阵尖锐的耳鸣中醒来的。
眼前先是一片模糊的暗影,而后才逐渐清晰——低矮的屋顶,潮湿的霉味,一盏油灯在角落里摇晃,投下颤动的光影。
她眨了眨眼,喉咙干涩得像是被火灼过,后颈处传来钝痛。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枪声、爆炸、沈墨城贴在她耳边的低语,以及最后那一记手刀。
她猛地坐起身,眩晕感瞬间袭来,却仍强撑着环顾西周。
"李副官!"她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
角落里的人影动了动,李副官踉跄着扑到床边,军装皱皱巴巴,脸上还有未干的血迹。
他的眼睛布满血丝,像是许久未曾合眼。
林听盯着他,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几乎要撞碎肋骨。
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过了很久,才终于艰难地挤出那个字——
"他呢?"
李副官浑身一颤,突然扑通一声跪了下去,额头重重磕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夫人......"他的声音像是被砂纸磨过,"大帅他......牺牲了......"
林听的呼吸停滞了一瞬。
"我们......我们回去找过......"李副官的肩膀剧烈抖动,"整个据点都被炸平了......只、只找到了这个......"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颤抖着打开——里面是一块烧焦的怀表,表盖己经变形,却仍能辨认出上面刻着的"沈"字。
表链上还挂着一截断指,骨节分明,无名指上戴着一枚被血染红的铜戒指——那是她上月随手从妆匣里翻出来丢给他的。
林听盯着那截手指,忽然觉得整个世界都在旋转。
"尸体......"她听见自己的声音飘忽得不像真人,"找到......尸体了吗......"
李副官崩溃般摇头:"没有......只有一只手......和、和这把枪......"
他捧出那把熟悉的勃朗宁,枪管己经扭曲变形,扳机上还残留着干涸的血迹。
林听缓缓伸手,指尖触到那冰凉的金属。
她忽然想起昨夜沈墨城还握着这把枪,笑着对她说:"等仗打完了,咱们在院子里搭个葡萄架。"
而现在,枪还在,人没了。
她的手指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从指尖蔓延到全身,像是突然被扔进了冰窟。
眼前一阵阵发黑,耳边嗡嗡作响,连李副官的哭声都变得遥远。
"夫人......夫人您哭出来吧......"李副官跪着往前挪了两步,"您别这样......"
林听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发现掌心不知何时被指甲掐出了血。
她应该哭的,应该尖叫,应该发疯,可她只是静静地坐着,仿佛连呼吸都停止了。
原来极致的痛,是无声的。
油灯"啪"地爆了个灯花。
林听突然动作,将那块怀表紧紧攥在手里,金属边缘深深陷进皮肉。
她慢慢蜷缩起身子,像婴儿在母体中那样,把自己团成一团。
"夫人......"
"出去。"她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李副官还想说什么,却在抬头时怔住了——林听苍白的脸上没有一滴泪,可那双总是清亮的眼睛,此刻空洞得像两个漆黑的窟窿,所有的光都熄灭了。
他踉跄着退出去,关门的瞬间,听见里面传来一声野兽般的哀嚎,紧接着是重物倒地的闷响。
屋内,林听瘫倒在地,终于哭出声来。
她死死搂着那块怀表,哭得浑身抽搐,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
表盖在她剧烈的动作中弹开,露出里面那张小照——戏台上的她眼波流转,而照片角落,有人用钢笔写了一行小字:
"愿如梁上燕,岁岁常相见。"
黑暗里,回忆如潮水般涌来。
林听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怀表硌在掌心,生疼。
她闭着眼,却看见沈墨城站在仙乐门的戏台下,军装笔挺,眼里盛着细碎的光,朝她笑。
——"林大家这出《游园惊梦》,唱得我心都颤了。"
她看见他深夜伏在案前,笨拙地模仿她笔迹写婚书,写错了就团成纸球丢进炭盆,烧得满屋焦味。
——"聘书写坏了七张,夫人将就着收。"
她看见他浑身是血靠在废墟里,却还惦记着把最后一块糖塞给她。
——"甜的,吃了就不苦了......"
回忆越来越快,最后定格在他俯身吻她额头的刹那。
温热的触感仿佛还在皮肤上灼烧,可怀表里的血己经冷了。
林听突然剧烈地颤抖起来。
她死死攥着那块怀表,金属边缘割破掌心,血顺着腕骨滴落,却感觉不到疼。
喉咙里挤出嘶哑的呜咽,像垂死的小兽,一声比一声凄厉。
"沈墨城......"她额头抵着地板,一遍遍唤他的名字,"沈墨城......沈墨城......"
没有人应。
这世上再也不会有人,在她登台时目不转睛地望着她,
不会有人受伤了还嬉皮笑脸讨她心疼,
不会有人记得她爱喝碧螺春要加一勺蜂蜜......
好不容易有个人爱她。
爱她倔强的脾气,爱她刻薄的口舌,爱她一身傲骨宁可折断也不弯腰。
好不容易有个人,说要陪她看玉兰花开。
哭到后来,林听开始干呕。
胃里翻江倒海,却什么也吐不出来。
她蜷缩着抽搐,眼前一阵阵发黑,终于陷入昏沉的黑暗。
朦胧中,有人轻轻拍她的背。
"......师父......"小雀儿哭肿的声音传来,"您喝口水......"
林听恍惚睁眼,看见阿翠跪在一旁,正用湿帕子擦她脸上的血——不知何时,她把嘴唇咬烂了。
"小姐......"阿翠哽咽着,"您要活着......沈大帅最惦记的就是这个......"
林听怔怔望着屋顶,一滴泪缓缓滑入鬓角。
活着。
多残忍的要求。
林听的声音轻得像一缕烟,飘在昏暗的屋子里。
她靠在床头,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嘴唇干裂渗着血丝,唯有那双眼睛还亮得吓人,死死盯着跪在床前的李副官。
"我不是......送你们走了吗?"她一字一顿地问,每个字都像是从肺里挤出来的,"为什么......又回来了?"
李副官的肩膀抖了一下,额头抵着地面,声音哽咽:"夫人......大帅临走前下了死令......说......说就算绑也要把您带出上海......"
林听的手指无意识地着怀表上的裂痕,金属冰凉,沾着她的血。
"他倒是......算得准......"她忽然笑了,笑得眼眶发红,"连我会回去找他......都算到了......"
小雀儿端着药碗蹭到床边,眼睛肿得像核桃:"师父......您喝药......"
林听没接,只是看着窗外——那里原本该有一株玉兰,如今只剩光秃秃的土坑。
"你们不该回来。"她轻声道,"我......就是要你们活......"
阿翠突然"扑通"跪下:"小姐!大帅临走前......留了话的!"她从贴身口袋里掏出一张烧焦的纸片,上面依稀可见几个字:
"护好她......玉兰......"
最后那个"兰"字只剩半边,墨迹晕开,像是被水浸过。
林听盯着那张纸,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咳得弯下腰,咳出满手心的血。
夜风穿过破败的窗棂,油灯忽明忽暗。
林听终于抬起头,眼底烧着一团幽暗的火。
她慢慢擦净嘴角的血,伸手接过小雀儿捧了许久的药碗。
"李副官。"她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清点人数,统计弹药。"
"夫人?"
"他不是喜欢玉兰吗......"林听仰头将苦药一饮而尽,"那就让全上海......都开遍。"
窗外,一颗流星划过硝烟弥漫的夜空。
而屋内,怀表里的照片微微闪光——戏台上的美人眼波流转,照片角落那行小字依旧清晰:
"愿如梁上燕,岁岁常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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