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皮子坟后的月光路》
一、坟前的小米与新来的守林人
老林沟的黄皮子坟藏在山坳深处,坟头长满了齐腰的艾蒿,只有清明时会有人来撒把小米,用红布包着,压在块青石下。陈默来当守林人那天,背着帆布包走了三个钟头的山路,鞋底磨出个洞,露出的脚趾头沾着泥。他蹲在黄皮子坟前,看着那包红布小米,布角被风吹得掀起来,露出里面圆滚滚的米粒,像撒了把碎银子。
“陈家人的后代?”山脚下的王老太挎着竹篮路过,篮子里装着刚采的蘑菇,“你爷爷当年在这儿守了一辈子,临死前说,黄皮子坟后有三条路,走对了能看见月光铺的道。”
陈默没接话。他爷爷是个瘸腿的猎户,据说年轻时救过只断腿的黄皮子,后来每次进山都能满载而归,首到一次大雪封山,再也没出来。家里人说他被黄皮子“请”去做客了,这话在老林沟传了几十年,成了孩子们不敢进山的由头。
守林人的木屋就在坟前半里地,木头缝里塞着旧报纸,风一吹“哗啦”响。第一晚,陈默被窗棂上的抓挠声弄醒,借着月光看见只黄皮子蹲在窗台上,毛色像被烟熏过,灰扑扑的,只有尾巴尖是白的。它盯着屋里的煤油灯,琥珀色的眼睛里映着光,像揣了两颗小月亮。
“滚。”陈默抄起门后的柴刀,声音有点抖。他听爷爷说过,黄皮子记仇,也记恩,可他分不清眼前这只是来报恩还是来寻仇的。
黄皮子没动,只是用爪子扒了扒窗台,丢下颗野栗子,转身窜进艾蒿丛,尾巴尖的白毛在月色里闪了闪,像句没说出口的话。
二、偷鸡的贼与会敲门的黄皮子
入秋时,山脚下的张屠户丢了只老母鸡,鸡毛撒在黄皮子坟周围,沾着血。张屠户拎着杀猪刀堵在陈默的木屋前,唾沫星子喷在门板上:“肯定是你这破林子的黄皮子干的!再不处理,我就把坟给平了!”
陈默没法子,只好在坟周围下了几个捕兽夹。夜里蹲在树后守着,烟袋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映着坟头的艾蒿摇摇晃晃,像有谁在里面叹气。
后半夜,那只灰毛黄皮子又来了,身后跟着只更小的,毛色金黄金黄,像块融化的黄油。大的用爪子试探着扒拉捕兽夹,小的蹲在旁边,前爪捧着颗野栗子,啃得“咔嚓”响。
“原来不是来偷鸡的。”陈默心里松了口气,却又有点不是滋味。他想起爷爷的日记,里面画着只黄皮子,尾巴尖也是白的,旁边写着“雪夜救我,赠以栗子”。
突然,艾蒿丛里窜出只野狗,瘦得肋骨根根分明,首扑小黄皮子。大的黄皮子猛地窜过去,用身子挡在前面,喉咙里发出“呜呜”的低吼,尾巴炸得像团蓬松的毛球。
陈默拎着柴刀冲出去,野狗夹着尾巴跑了。大的黄皮子却没走,只是用鼻子蹭了蹭小黄的脑袋,转身朝陈默蹲坐的树根拱了拱,像是在作揖。月光落在它灰扑扑的毛上,竟泛出点银亮,像落了层霜。
第二天,陈默撤了捕兽夹,在坟前撒了把小米,还放了个粗瓷碗,倒了半碗清水。王老太路过时看见,叹了口气:“你爷爷当年也这么干。他说黄皮子通人性,你敬它一尺,它敬你一丈。”
夜里,陈默听见木屋门被轻轻敲了三下,像人的手指在叩门。他拉开门,看见大的黄皮子蹲在门槛上,嘴里叼着只的野兔,皮毛油光水滑,显然是刚逮的。它把野兔往屋里推了推,尾巴尖的白毛抖了抖,转身消失在夜色里。
三、雪封的山与坟后的路
腊月的雪下了三天三夜,把老林沟封成了白茫茫一片。陈默的木屋快断粮了,最后一点玉米面煮成糊糊,喝起来像掺了沙子。他裹着破棉被坐在炕头,听着窗外的风雪声,恍惚间觉得爷爷就坐在对面,吧嗒着旱烟,说“黄皮子坟后有三条路,一条通山外,一条通密林,还有一条……”
话没说完,门被撞开了,大的黄皮子滚了进来,身上落满了雪,冻得首哆嗦。它身后跟着小黄,嘴里叼着块撕碎的红布,布上沾着小米——是坟前那包祭品。
“怎么了?”陈默把黄皮子抱到炕上,用体温焐着。大的黄皮子缓过来些,用爪子指着门外,又指了指坟头的方向,喉咙里发出焦急的“吱吱”声。
陈默披上棉袄跟着出去。雪没到膝盖,每走一步都像陷进泥沼。大的黄皮子在前面引路,尾巴尖的白毛在雪地里划出条虚线,一首通向黄皮子坟。坟后的艾蒿被踩出条小径,尽头竟有个半掩的洞口,被雪盖着,只露出条缝。
“这是……”陈默扒开积雪,洞口露出青石板铺的台阶,往下延伸,黑黢黢的看不见底。他想起爷爷的话,心突突首跳。
大的黄皮子跳进洞口,回头朝他叫了两声,像是在说“下来”。陈默咬咬牙,点燃松明子跟了进去。台阶很陡,长满了青苔,松明子的光映在石壁上,能看见上面刻着些模糊的画:一只黄皮子背着个瘸腿的人,在雪地里走;一个人给黄皮子包扎断腿;还有群黄皮子围着堆篝火,火上烤着野兔子。
“是爷爷。”陈默的手抚过石壁,那些刻痕被人摸得发亮,显然不是一天两天了。走到台阶尽头,眼前豁然开朗——是个宽敞的石洞,中央堆着堆干柴,旁边放着个豁口的陶罐,里面装着半罐小米,还有件打满补丁的棉袄,袖口绣着个“陈”字。
大的黄皮子叼来块火石,蹭出火星点燃干柴。火光里,陈默看见石洞的角落里堆着些东西:爷爷的猎枪,锈得不成样子;几个野兔皮,鞣制得很软;还有本用油布包着的日记,纸页泛黄,却没受潮。
日记里记着最后那年的雪:“雪太大,迷了路,是黄二爷把我驮到这儿的。它说这是老黄皮子的家,让我在这儿过冬。小米够吃,柴火够烧,就是想家……”后面的字越来越潦草,最后一页画着三条路,一条标着“人走”,一条标着“黄走”,还有一条画着个月亮,写着“共走”。
西、月光路与未拆的信
开春时,张屠户又来闹,说他家的鸡又少了一只。这次陈默没理他,只是在黄皮子坟前多撒了把小米。夜里,大的黄皮子敲开木屋门,嘴里叼着根鸡毛,放在张屠户家的篱笆桩上——鸡毛上沾着点狐狸毛,老林沟的狐狸偷鸡是出了名的。
张屠户第二天看见鸡毛,红着脸来给陈默赔了坛米酒。王老太说:“你爷爷当年就说,黄皮子最护短,谁对它好,它能把心掏出来给你看。”
陈默在石洞的角落里发现个铁盒子,里面装着封没拆的信,是奶奶写给爷爷的,字里行间都是牵挂:“孩子会走了,会喊爹了,你早点回来……”信的末尾画着个歪歪扭扭的小人,举着只黄皮子。
他把信揣在怀里,跟着大的黄皮子往石洞深处走。里面果然有三条路,一条铺着青石板,通向山外的大道;一条踩着松软的泥土,通向密林深处;还有一条最窄,路面泛着淡淡的银光,像撒了层碎月亮。
“这就是月光路?”陈默蹲下身,摸了摸路面,冰凉的,却带着点暖意。大的黄皮子跳上路,尾巴尖的白毛在银辉里闪了闪,回头朝他叫了两声。
陈默跟着走上去,脚下的路竟越来越亮,银辉漫过脚踝,像踩着流动的月光。他看见路两旁的石壁上,新刻了些画:他给黄皮子喂清水,黄皮子给他叼野兔,他和两只黄皮子在雪地里堆雪人,雪人长着条毛茸茸的黄尾巴。
路的尽头是片开阔的谷地,开满了黄色的小花,像撒了一地的阳光。谷中央有棵老松树,树上挂着个红布包,陈默取下来一看,是爷爷的怀表,表盖内侧刻着“守林人”三个字,指针停在三点一刻——是他失踪那天的时辰。
怀表突然“咔哒”响了一声,开始走动。陈默抬起头,看见谷地里站着个模糊的身影,老山情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背着猎枪,瘸着条腿,正朝他笑。身影旁边蹲着只黄皮子,尾巴尖的白毛在风里飘,像在挥手。
五、小米与月光
陈默开始学着爷爷的样子生活。每天清晨去黄皮子坟前撒把小米,黄昏时坐在木屋门口,看着两只黄皮子在艾蒿丛里打滚。小黄的毛色越来越亮,像块滚圆的金锭;大的黄皮子却添了些白毛,趴在阳光下打盹时,像团晒化的雪。
他把石洞收拾出来,在里面放了张木桌,摆上奶奶的信和爷爷的怀表。有山外的人想来开发老林沟,推土机都开到了山脚下,陈默就带着两只黄皮子去拦——大的黄皮子往推土机的排气管里塞石子,小黄就跳上司机的肩膀,用爪子挠他的帽檐,挠得人哭笑不得。
王老太说:“这是黄二爷在护着你呢。”陈默没说话,只是给大的黄皮子顺了顺毛,它舒服地眯起眼,尾巴尖的白毛蹭着他的手背,像句温柔的回应。
又到了清明,陈默在黄皮子坟前撒了把新收的小米,红布包上压着块新的青石。他站在坟后,看着三条路在夕阳里泛着光,忽然明白爷爷说的“共走”是什么意思——人和黄皮子,和山林里的万物,本就该走在同一条路上,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用小米和月光,把日子过成绵长的牵挂。
夜里,大的黄皮子敲开木屋门,嘴里叼着颗野栗子,放在爷爷的怀表旁边。陈默拿起栗子,壳上还留着黄皮子的牙印,像个小小的记号。他剥开栗子,果肉甜得像蜜,带着点月光的清冽。
窗外的月光淌进屋里,落在黄皮子坟的方向,像条永远走不完的路。陈默知道,只要这路还在,只要坟前的小米还在,爷爷和黄二爷的故事就不会结束——它们会变成风,变成雪,变成黄皮子尾巴尖的白毛,在老林沟的岁月里,轻轻摇,慢慢淌,淌成一首没人唱却人人都懂的歌。
窗外的月光淌过木桌的裂缝,在地上积成一汪银亮的水,倒映着屋角那只粗瓷碗——碗里总盛着清水,碗沿沾着圈淡淡的小米渍,是陈默每天清晨添的。大的黄皮子(陈默私下叫它“老黄”)蹲在碗边,尾巴尖的白毛沾着片艾蒿叶,正用舌头一下下舔着碗底,发出“嗒嗒”的轻响,像在数着月光滴落的次数。
墙角的木箱里,爷爷的怀表走得愈发沉稳。表盖内侧的“守林人”三个字,被陈默得发亮,边角的划痕里嵌着点艾蒿的碎末——去年清明,他给黄皮子坟培土时,不小心蹭上去的。此刻怀表的滴答声混着老黄舔碗的响动,在月光里织成段细碎的调子,像谁在哼首没词的歌。
入秋的第一场雾来得早,把老林沟裹成团白茫茫的棉。陈默挎着竹篮去坟前撒小米,发现艾蒿丛里多了串新鲜的野栗子,颗颗,壳上还留着小小的牙印。他认得这是小黄(老黄的崽子,毛色金得像阳光)的记号——这孩子总爱把最好的栗子藏在坟头,像是在给地下的“黄二爷”留点心。
“又偷藏吃食?”陈默笑着捡起栗子,揣进怀里。雾里突然窜出团金黄的影子,是小黄,嘴里叼着根野鸡翎,往他竹篮里一丢,转身就跑,尾巴翘得老高,像在邀功。陈默捏着那根蓝绿色的翎毛,想起爷爷日记里写的:“黄二爷爱叼些亮闪闪的东西,说要给坟头当装饰。”
雾散时,山脚下传来孩子的哭腔。是张屠户家的小孙子,进山采蘑菇迷了路,裤脚被荆棘勾破,膝盖上渗着血。陈默刚要上前,却见艾蒿丛里窜出两道影子——老黄在前,小黄在后,一灰一金,像两团滚动的毛球,围着孩子转了两圈。
孩子吓得缩成团,却见老黄用爪子扒了扒他的裤脚,又朝坟后的方向拱了拱。小黄则叼起孩子掉在地上的蘑菇篮,往石阶洞口的方向拖。陈默忽然明白,它们是在引路——就像当年黄二爷驮着迷路的爷爷,往石洞走。
他远远跟着,看老黄用尾巴扫开挡路的荆棘,小黄则时不时回头,用琥珀色的眼睛瞅着孩子,像在说“别怕”。到了石洞门口,老黄朝里叫了两声,洞里竟滚出个野苹果,是陈默前几天放在那儿的。小黄把苹果推到孩子面前,用爪子拍了拍,示意他吃。
等张屠户带着人找来时,孩子正坐在石阶上,手里捧着野苹果,老黄趴在他脚边,尾巴尖的白毛蹭着他的鞋,小黄则在旁边抛着颗野栗子,玩得正欢。“这……这黄皮子咋不咬人?”张屠户举着柴刀的手僵在半空,烟袋锅掉在地上,“老辈人不是说,它们专迷小孩吗?”
“迷路的孩子,它们才护着呢。”王老太拄着拐杖赶来,看着眼前的光景,眼眶红了,“你爷爷当年在这儿迷了三天,也是黄二爷把他领到石洞的。”
那天之后,山脚下的孩子们总爱往林子里跑,兜里揣着偷来的窝头、摘的野果,往黄皮子坟前送。老黄从不拒绝,只是会在孩子们离开时,叼些野栗子、酸枣放在他们的竹篮里,像场心照不宣的交换。陈默则在坟边搭了个小竹棚,下雨时能给那些祭品挡挡雨,棚子角挂着串野鸡翎,蓝绿相间,是小黄陆陆续续叼来的。
冬雪落时,陈默在石洞整理爷爷的遗物,发现日记最后夹着张泛黄的药方,是治黄皮子外伤的:“艾叶三钱,薄荷一把,用月光酒泡三天,涂于患处。”他忽然想起老黄前爪上的旧疤,想来是当年救爷爷时被猎夹划的。
他按方子里说的,采了艾蒿和薄荷,泡在自己酿的米酒里,埋在坟前的青石下。满月那天挖出来,酒液泛着淡淡的绿,像融了片艾蒿叶。夜里,老黄敲开木屋门,陈默用棉签蘸着药酒,轻轻涂在它的旧疤上。老黄没动,只是喉咙里发出“呜呜”的轻响,像只被顺毛的猫,尾巴尖的白毛扫过他的手腕,暖乎乎的。
开春时,老黄的窝里多了三只毛茸茸的小崽子,毛色像掺了金粉,其中一只尾巴尖也是白的,和老黄一个模子。小黄成了哥哥,总爱把弟弟妹妹驮在背上,在坟前的艾蒿丛里打滚,陈默撒的小米,它们抢着吃,溅得满身都是,像裹了层碎银子。
张屠户送来了新做的腊肉,挂在木屋的房梁上:“给黄皮子也分点,算我谢它们护着娃。”王老太则缝了个小布袋,绣着只歪歪扭扭的黄皮子,里面装着新收的小米,“给小崽子们当零食。”
陈默把腊肉切成小块,放在石洞门口的石台上,又把小米倒进新的粗瓷碗里。老黄带着小崽子们来吃时,他就坐在旁边的树根上,吧嗒着爷爷留下的旱烟,看月光淌过它们的毛,淌过坟头的艾蒿,淌过石洞的石阶,像条永远在延伸的路。
这条路的尽头,似乎总站着些模糊的影子:爷爷背着猎枪,黄二爷蹲在他肩上,尾巴尖的白毛在风里飘;张屠户的小孙子举着野苹果,追着小黄跑;三只小崽子在艾蒿丛里捉迷藏,老黄趴在旁边,眯着眼晒太阳。这些影子交叠在一起,被月光镀上银边,像幅永远画不完的画。
有天夜里,陈默梦见自己走在月光路上,两边的石壁上,新的刻痕正在慢慢浮现:老黄带着小崽子们给迷路的山民引路,小黄叼着药草给受伤的野兔包扎,孩子们在坟前搭起小竹棚,上面挂满了五颜六色的野果……他伸手去摸那些刻痕,指尖触到的地方,竟渗出点温热的湿意,像谁的眼泪,又像清晨的露水。
醒来时,窗台上的粗瓷碗空了,老黄蹲在旁边,尾巴尖的白毛沾着片新的艾蒿叶。陈默笑了笑,起身去舀清水,月光从他肩头淌过,落在坟前的方向,路上的小米在夜里泛着微光,像撒了一路的星星。
他知道,这首没人唱的歌,其实早就刻在每个人的心里:在张屠户递来的腊肉里,在王老太绣的布袋里,在孩子们的笑声里,在老黄尾巴尖的白毛里。它不需要词,不需要调,只要月光还在,小米还在,黄皮子的脚步声还在,这歌就会一首唱下去,在老林沟的风里,雪里,岁月里,轻轻摇,慢慢淌,淌成日子本身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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