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两赶紧追上去拉住妹子，说二哥去当了兵咱就有钱了，不用你再去卖自己了。
妹子噙着泪，只是摇头。她说：“二哥，现在十个银元也换不了什么东西，少一个人总少个累赘。再说我把自己嫁过去，生活肯定比继续跟着大哥要饭强。”
老两和大哥就没法再说什么了，因为他们很难找出理由来反驳妹子。
他们仔细看一眼那个人，那人虽说不高，但人长得还算体面，跟谁说话都是毕恭毕敬、笑脸盈盈的，从言谈举止看那个人还不错，也不像坏人。
大哥问那人多大年龄，那人倒很实在，说三十二了，平时做些皮毛生意。前几年死了老婆，今年眼看着家里老娘身体不好，寻思找个年轻能生养的当老婆，生个大孙子给老娘冲冲喜。
老两说那时候兄弟俩真是饿急眼了，想着妹子跟着那人走了再怎么着也算有顿饱饭吃、有个地方住，索性咬了咬牙，同意了这事。
那人要给大哥二十块大洋，被大哥挥手挡掉了。大哥说他们不是卖妹子，只要那人好好待自己的妹子，别让她饿着别委屈她，就行了。不然不管走多远，他们也一定会去找他算账。
那人连声说好，见大哥反复推让依然拒绝，便仔细把钱在内衬口袋里装好，然后不由分说地拉着兄妹三人在征兵处边上的饭馆吃了一顿饭。
老两说那顿饭吃得很丰盛，自己这辈子都没面对过那么丰盛的一桌菜。那桌上有烧鸡，有炸鱼，有酱牛肉，一人一碗三鲜面，香气扑鼻。
老两讲述着这些又开始抹泪，但泪没有被抹掉，反而越抹越多。
老两说他们那时己经饿了整整两天，前胸贴后背了，但坐在桌子前反而不饿了。一顿饭他们从中午开始吃，吃到了太阳快落山也没有吃完。
妹子感觉到了天色渐晚，毫无征兆地开始哭，老两也开始哭。大哥把两人搂在怀里，紧紧地搂了几下，就推着妹子去了那人身边。那人拿起礼帽一点头，说了一声保重，就拉着妹子下了楼。妹子下楼梯时回头看了两人好几眼，大哥一个劲地摆手，妹子走得很慢，但没有抵触过那男人一下。
老两再三劝大哥吃掉了桌上的东西，这顿饭之后，大哥可能又要挨饿了。
盯着大哥吃得翻着白眼首打嗝，老两才和和大哥走下楼梯，走出饭馆时征兵处正在吆喝还有没有报名的，要收桌子了。老两赶紧跑过去，哆嗦着说着自己的名字，按着招兵的要求按上了手印。穿军装的给了老两十个银元，老两转身把他给了大哥。大哥攥着老两的手，说好好活。
穿军装的让老两这类刚刚参军的十几个人排成两排，说了声齐步走，他们就跟着走了。老两说那是他这辈子第一次齐步走，他尽力想走得好看一些，但总觉得别扭。队伍要拐弯的时候老两转头看了一眼大哥，大哥看老两回头立马朝他挥了挥手。拐了弯离军营就近了，不知道怎么的，老两说，这眼里突然就有了泪，心想可能这辈子都见不到大哥和妹子了，后来果然没有再见到，也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大哥说会想尽办法回家，把家里的地重新种上，如果我想找他了，就回家找他。”老两说，“不过我后来也没有机会回家，等赶走了日本鬼子我一定要回去找大哥，我们再一起去找妹子。”
老两当年参加的是冯玉祥的部队，中原大战时他所在的营在郑州被中央军包围了，营长就领着他们投降成了中央军。老两对此看得很平淡，他说反正在那里都是吃饭打仗领军饷，中央军生活还好一点。
讲完这一切的老两苦笑一声，不再言语，随即站起身来，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尘，走回兵营去了。他完成了一天的回忆课目，又带着回家的奔头活了一天……
第二天吃完午饭，老两照例走向甸子，从里面多拿了两个窝头。
“哎，今天不行军，不用多拿。”班长用筷子敲着他的手。
老两咧了咧嘴，很僵硬地露出了自己的一嘴黄牙：“额知道，额就是想给额爹娘拿两个，今天他们忌日。”
大家都停住了，饭在嘴里半晌没动。
班长把剩下的窝头一并给了老两。黄毛从包袱里拿出了剩下的两个包子，放到了老两臂弯里。老两把西个窝头两个包子揣在怀里，一摇一摆地走出去了。
老两揣着半怀的干粮走出了门，我见他摇摇晃晃拿不太稳，就追上去帮他拿了两个窝头。老两走出文庙，顺着大路来到了城外，他在城外朝西的大路旁停下，说就在这里吧，他爹娘就死在西边，朝着这大路烧纸钱二老就能收到了。
紧接着老两跪了下来，解开军装上的两个扣子，从里面掏出一摞黄纸，他将纸点着，开始了念叨：
“爹，娘。今天是你们忌日，我现在来到河南一个叫柳垣的地方了，我们连长说了，这里离咱们家六百多公里，我估摸着离你们老两个埋的地方三百公里。这转眼你们都走了九年了，大哥和妹子我也没再见过。
“希望妹子找的那个男人好好对待她，顺利的话妹子的儿子应该己经好几岁了。大哥应该也回家了，不知道现在有没有找婆姨。
“爹，娘，你们要是知道大哥和妹子的消息，就托梦告诉我。我现在在军队里不缺吃穿，你们不用记挂，要是真在天有灵的话就多保佑保佑大哥和妹子吧。
“爹，娘，那人说带妹子回家是做老婆，咱想想也知道不可能，可就算是做小，也起码有个吃穿。大哥拿着那十个大洋，不知道后面能坚持几天，他要是实在坚持不下去当个兵也不孬，起码到点有顿饭吃。
“爹，娘，我现在己经攒了三百法币了，一法币就是一大洋，大洋不好带，我就换成法币了，法币轻，可以随时带身上。这些钱能买几十亩咱家那样的地了，等赶走了日本鬼子，我就回家买上几十亩地，我也娶个婆姨，给你们生个大胖孙子。”
老两渐渐地停下了叙述，他跪蹲在地上像一个小麦秸秆垛。他抬起满是油污的衣袖和沟壑纵横的手擦了擦烟，说这烟真大，熏着眼了。我想起了我远在西安的父母，自从去北京上学，半年多的时间里我己经绕中国转了小半圈，偶尔写了几封家信，但都还没来得及收到回信就己经辗转去了下一个地方，也不知道他们怎么样了。
这样想着，我也狠狠地被烟熏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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