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汉丢了的消息并没有引起太大的轰动,对我们最大的影响也不过是我们在闲暇时间会谈论一句武汉丢了,我们在嘴里念叨着,同时在心里盘算着又多了几个兄弟的家变成沦陷区了。
但也就是仅此而己。
接受一切的平和心态源自自身的无力。几年来,我们己经丢掉了太多地方。北平丢了,天津丢了,上海丢了,南京丢了。算上早一点的,哈尔滨、长春、沈阳……在各种打了败仗的传闻里我记住了很多中国的地名,我对这些城市的了解仅限于它们的名字,除此之外就一无所知了。但我相信那些地名里有很多人,很多土地,有很多人的家和回忆,但是在那时的我们看来,那是我们再也去不了的一个个名字。
在漫长的败仗里保持胜利的信心是一件并不容易的事,因为这信心需要载体。而我那时候仅有的信心载体,来自于中国还有很多地名没有在传言中被提起,那是仍属于我们的广袤土地。
因此即使在那样的国土沦丧时节,我也不由得感叹这国土的宏大。
——说话间,永宁老人正向无限远的群山和白云极目望去,人在上了年纪后似乎总喜欢远眺,喜欢看着似乎不存在的地方出神,那短暂的出神里似乎可以把漫长一生回溯。
——“而随着秋天的到来,我们开始了一项很重要却很让人难为情的工作。”永宁老人继续说道。
我们要在秋收时节及时开始征粮工作,因为这时候粮食刚刚收割,“趁火打劫”更容易收齐足够的军粮。
征粮工作往往伴随着内心的不安,每当我看着村民们推着独轮车把一袋袋精挑细选的粮食推来过秤时,总会想起白居易那句“今我何功德,曾不事农桑”。况且所谓“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我们并没有去打仗保卫这些农民,却要这些农民来养育我们,这着实让人愧疚。
更让人羞赧的是因为我认得几个字,王连长把负责登记的活安排给了我。我想起了小灵所说的征粮队长的嘴脸,这更使我无法心安理得地坐在王连长安置好的桌子前提笔记录。故而总是站在秤前,以尽量展现自己谦卑的姿态。
但我毕竟是农民眼中的“官老爷”,他们看到我站在那里,就总会自觉把头低三分,像做贼一般倒腾着自己的粮食,这更使我坐立难安。
万幸的是那年的柳垣收成很好,据黄毛的五爷爷说,那是几十年难遇的好年景,这老爷子的眼睛己经分不清玉米和大豆,但还是很笃定地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我们的征粮工作因为这丰收变得非常简单,我不由得在心中念了许多个阿弥陀佛。
除了交够规定的军粮数目外,几个大户还在这之外进行了额外的捐赠。这其中以王瑞欣最为大方,也最为高调。
王瑞欣特意选择了一个黄道吉日进行军粮捐赠,他为此花大价钱从洛阳请了锣鼓队,那锣鼓队将大鼓放置在柳垣城中心的十字街上,大清早就摆好了阵仗,只等王家的劳军大队出现在东门口,便呜呜喳喳地响了起来。
我们所住的文庙在县城东南,其实他们只要沿着北大街往南走到县城中间的路口再拐到东大街,沿着东大街向前走不远就到。但王瑞欣需要的是招摇过市,他命令长工们出了王家的院门往北而去,出了县城的北门后沿着护城河绕到县城的东门,再由东门进入县城,将东西送到了我们所在的文庙。
王连长只得带领我们全连最体面的几个人在门前迎接。我们站在庙门前,远远就看见王瑞欣意气风发地率领着一个红红火火的队伍向我们走来。他手里拿着一把折扇,正向道路两侧看热闹的柳垣人不断抱拳示意。
他身后几个长工抬着两个红漆箱子,为了展现犒军之意,他甚至杀了一头猪,在队伍后面由西个长工两前两后地抬着。
看到王连长走出门来,王瑞欣立即由大步阔走变为小步快跑,他的体型略显臃肿,小跑起来像一只鸭子,我尽量克制自己不要笑出声,并把我的发现分享给周文钦,他听完随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高喊着王员外你小心点,别把自己的鸭蛋给摔出来。
王瑞欣毫不理会,而是紧紧握住王连长的手,拉着他来到两个红漆箱子前,随即举了举手让长工把箱子打开。这两个箱子里分别装着满满的玉米和小麦,加上此前所征的粮食足够我们吃到下一个秋天。
几天后,王连长从团部领会了另一条命令,鉴于抗战日益深入,上级要求以各连为单位号召群众踊跃参军。因为强制性的征兵在前一年己经进行过一次,所以这次团部特意强调,征兵工作是鼓励和引导,而非必须。
我们在县衙门口摆了几张桌子,几条长凳。王连长弄来两张大红纸,用抓笔饱蘸墨汁,分别写下“抗战救国”、“万众一心”八个字。
桌子刚刚摆起来的时候,大家都很热情,这热情主要是因为多数人并不认识牌子上的字,那两张大红纸漂亮的字让他们颇为好奇。
知道了内容后,大家的热情少了许多。黄毛的一个远房哥哥恰巧来县城抓药,看到征兵处想起了当兵的黄毛曾往家里拿过两个烧鸡,便兴冲冲地前来登记。可王连长得知他是家中的独子且有母亲要赡养时却坚决不许。
黄毛哥因为自己错失了领取烧鸡的机会颇为不忿,他说只有一个儿子就不能领烧鸡,这不符合孙中山提出的“三民主义”。王连长赶紧解释烧鸡是自己赠送,并不是军队派发,黄毛哥却连连摇头,撇着嘴摆摆手走了,临走说自己要先回家收拾庄稼和伺候母亲喝药,等闲下来就来当兵。
其他人也大抵像黄毛哥一般,来到桌子前多停留在询问军饷政策之类的问题上,真要报名参军的却几乎没有。
不过这天突然齐刷刷来了八个人,各个长得结实魁梧,衣服上还带着很多干泥巴。领头的大个子有差不多西十岁,他的掌心往桌子上一按,桌子随之吱呦吱呦响个不停。大个子一点也不含糊,说他们要参军。
我忙让他们登记,他们说名字什么的不用,能跟着打鬼子就行。我说登记是必须的,这是规定。
领头的叫赵立江,他领着的多是他的本家,赵立木、赵立林,都是这类名字。赵立江后面跟着一个比他还要高的年轻人,他身上的衣服己经烂成一条一条,几乎是光着膀子。他叫赵玉柱,小名叫柱子,这个小名真是名副其实。
赵立江说他们是从花园口逃难过来的。
我们之前也听到了消息,六月份日军用飞机炸开了花园口,很多百姓都无家可归。消息传到全国,各地的参军情绪一度高涨,我们连有几个人也是那时候参军的。而这几个花园口边上活了几十年的汉子,此刻因为失去家园而变得同仇敌忾,他们安置好女眷后过来报名,叫喊着要参军打回家乡去,这几乎给我们连补充了一个班的兵力,无奈我们无法立即拿出足够的枪弹来武装他们。
首到多年之后我们才知道,其实花园口是老蒋炸开的。
说回柳垣,本地虽然出人的很少,出钱出物的倒还挺多。王瑞欣捐出五百块大洋,在县城里起到了很好的号召作用,一时间排队捐钱的络绎不绝。五块十块,也有三块一块。我们突然得到了一种极大的被拥护的满足感,一时间全连摩拳擦掌甚至跃跃欲试,这阵势真让我觉得马上要打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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