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柳垣这样闲适的日子我们一过就是两个月，别说与鬼子作战，我们连鬼子的影子都没见到过。但是日月星辰奔驰不息，柳垣的秋天很快来了。
北方的秋天有一种透彻而空灵的美，天幕湛蓝，很多时候看不到一片云，像一床无边际的珍贵蓝色天鹅绒被。
王连长每周一早晨会去团部开会，大概中午回来。但这天却很不寻常，午饭己经吃过很久也没有见他的踪影，打电话询问团部，得知早己散会，我们便集体出来寻找王连长。
我是在傍晚时分的柳垣城墙上找到他的。
这座一面土坯一面青砖的城墙，显然熬不过什么大战，甚至看上去都熬不过即将到来的冬天。
王连长站在城墙上昂首挺胸，挺肩而立，他的双手叠在背后，正极目向南望去，太阳迎着他的脸落山，日光打在他右侧的脸颊，把他整个人染成了金黄色。
他的目光停在了几里外的那片树林，那是我们训练的地方。他无法看向更远，绿色的山挡住了他的目光。在血橙色的天幕里，他看上去只是一个黑点。
我大老远就开始招呼他，他没有回应我，依旧独自站着。他的领口被汗水浸湿，喉咙不停咽着口水。等我走过去拍了他的肩膀他才开始对我的到来有所反应，但他只是看了看我，并没有言语。他不住地咽着口水，像是在想怎么开口。
半晌，他向前走了两步，弯腰扶着身前的女墙。我也过去扶着，他的呼吸时有时无，我从来没见过他这个样子，一只蟋蟀蹦上女墙，叫了两下，马上又蹦走了。
他叹口气，眼睛里似乎并没有前方的树林。他跟我说刚刚去团部开会，接到消息，武汉沦陷了。
这个消息并不令我感到意外，那段时间我们听到的消息己经逐渐预示着武汉的即将沦陷。况且自从上海和南京丢了以后，一切的败仗都不再使我感到意外。
对我们连的大多数人来说，武汉只不过是一个遥不可及的地名罢了。我们之中绝大多数人从来没有和武汉发生过任何关系，就像我们绝大多数人在1938年之前也没来过柳垣。
我却实实在在的去过武汉。小时候我曾经跟着父亲去过那里，三鲜豆皮、热干面、武昌鱼，还有成了一片废墟的黄鹤楼，那是我时常可以想起的东西。
如今这些都随着武汉沦陷了，成了日本人手里的玩物。
在感到万分惋惜的同时，我突然意识到王连长是土生土长的武汉人，他对这座城市的印象必然更为深刻。或许在那里，还有许多他牵挂的人，然而，他却再也无法得知他们的消息了。我的故乡西安在整个抗战时期都被挡在了日军的铁蹄之外，我很难体会王连长失去故乡的那种心情，想到这里的我一时语塞，我无从安慰他的失落，也无从振奋他的决心。
就在这时，蟋蟀的鸣叫声再次响起，而且这次似乎有好几只一起在叫。城外，金黄色的谷子沉甸甸地低垂着头，仿佛也在为这一现实而黯然神伤。人字形的雁群从我们头顶飞过，它们振翅高飞，依然可以前往温暖的南方，而我们却没有飞翔的自由，那里在人类的世界己经成了我们的禁区，我们去不了了。
如果还是几个月前，如果我还是一个学生，我会立马生出参军抗敌的巨大愤慨，我会热切地盼望能有一纸调令，将所有的军队都调往前线，让他们将日军一举赶回大海。
可那个秋天傍晚的我己经不会了，几个月的军旅生涯己经让我懂了太多。我渐渐明白，并非所有的战争都能仅凭军人的视死如归就取得胜利，有些事情也并非仅凭一腔热血就能如愿以偿，有些仗也并非是我们这些普通士兵想要去打就能去打的。
因此我只是轻声地问了营长一句：“我们会不会打过去？”
“看上级的指令了。”营长说。
他长叹一口气，继续说道：“我军在南方连吃败仗，在北方也是节节败退。现在这阵势，别说收复失地，能保住现在的国家己经不错了。我只能命令这一百个弟兄，团长也只能命令一个团。我们去哪里都要等待上级的命令，否则我们连两天后的饭都没有，靠我们收复不了任何一块故土。”
王连长说这话的树后，落日残留的光亮正在消失，最后的一缕金色停在低垂的谷穗上。蝉总是不知疲倦地叫着，人间有怎样你死我活的斗争，山河怎样破碎，都不会影响到它的生活。
而我的生活目前也尚未受到武汉沦陷的影响，肚子的饥饿感将思绪拉回到我自己身上，我知道我们该回文庙吃晚饭了。
王连长拒绝了和我一起回文庙，那个晚上他大概又在城墙上继续待了很久很久。
我拖着我的布鞋擦着地前进，鞋底与地面摩擦发出“沙沙”的声音十分清晰。平原上起风了，晚上己经有些凉。
刚走进文庙就看到来自沈阳的东北佬周文钦，他正靠在门框上，嘴里还叼着一根香烟，烟雾缭绕中，他那双小眼睛警觉地看着西周，似乎总在寻觅着可供他消耗体力的事情。
他一看到我的身影，立刻像只兔子一样一颠一颠地凑过来，毫不客气地搂住我的肩膀，笑嘻嘻地问道：“嘿，兄弟，你又知道啥机密啦？快给哥讲讲呗！”
我的脑袋和嘴巴都生锈般沉重，不想理任何人。于是我用左手吃力地往上一拨，想要把他的手从我的肩膀上拨开，但他却像块牛皮糖一样，怎么甩都甩不掉。
我干脆不再理会他，径首走进了屋里。屋里弥漫着一股沉闷的气息，那是全班人吃饭后留下的味道。我在那张大家共用的饭桌前坐了下来，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异常难受。
我实在忍受不了屋里那令人窒息的空气，便又站起身来，走了出去。我在屋前的青石板上坐了下来，顺手掐起一只狗尾巴草，无聊地旋转着。
但周文钦这个家伙显然并不打算就此放过我。他见我出了门像幽灵一样又靠了过来，一会儿说个笑话，一会儿又扮个鬼脸。
终于，我忍不住了，面无表情地对他说道：“武汉丢了。”
“哦，武汉丢了。”东北佬说。
他的表情里丝毫没有惋惜成分，他的家乡在七年前就丢了，故而他只是面无表情地将这消息传达给了全连每一个人。
很快全连的人都谈论了起来：“武汉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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