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连长信步走开去，他将手背在身后，埋头盯着脚下的土地，展现出一种高贵的孤独，让我不由得停下脚步目送他独自前去。
他的后背很宽阔，但己微微弯曲，他总是把自己的头发收拾得非常整齐，但白发己经如雨后春笋一般奔突并逐渐茂盛。他当兵己经九年有余，这九年时间己经把他变成一个大叔了，可他还不到三十岁。战争就像衰老这场化学反应的催化剂，将一切的衰退都加速了。
他继续自言自语，首到许久没听到我的回应才发现我己经被甩在后面很远。他突然面向空地招呼我过去，问我觉得这片地该干什么。
“挖战壕吧。”我说，“防备鬼子进攻。”
王连长对防备进攻一事颇为不屑：“哪来的鬼子，等抗战结束柳垣都未必会来鬼子。我是说，你觉得在这里种田怎么样？”
“我知道，是‘屯田’吧？”我赶紧说。
王连长对我的回答很满意：“你的《三国演义》果然不是白带的，鬼子要在武汉扎根，我们至少得在柳垣扎根才能抵挡住他们呀。不然如果他们扎得实，我们却像墙上的芦苇一样，那我们只会白白地轻易丢掉更多的土地。
“要想真正地扎下根来，我们就不能总像吸血虫一样，什么东西都跟老百姓要。蒋百里先生的《国防论》就说得很有道理，他说我们要有作战上的速决，可也要有国防上的持久。所以说，我们不但要在与敌人作战时有足够的能力和勇气，也要在漫长的准备中充实壮大和避免过分的自我消耗。”
我没研究过军事，听不太懂王连长那么高深的言论，因此我只能从我所能理解的部分予以回应。“正好我们当下也没有作战任务，”我说，“顺便可以让大家在训练之余找点事做。”
王连长在与我的谈话中获得了巨大的鼓舞，于是他随即拉我快步走回文庙，哐哐哐敲了一通锣，示意全连集合。
那会儿是下午，离黄昏还有些时候，我对这个时候能够集合起全连的人持很不乐观的态度，而结果很快印证了我的猜想。李广又去了树林中打猎，老两大概又去找小灵吃面条，小五不知在柳巷的哪个院子里正在挥霍自己的年轻，留在文庙等候王连长差遣的只有以赵立江为代表的热血汉子，而他们显然对屯田这种“细枝末节”的工作不报兴趣。
果然，王连长刚刚说出自己的计划，柱子就率先提出了反对意见：“连长，我们来当兵之前就是干的种田这个活计，因为没法好好种田才来参军的，我们参军是为了当一个好战士，是为了打鬼子，可不是为了当一个好农夫。”他的父亲以及各个叔伯也纷纷对他的抗议表示附和，王连长崭新的连队计划似乎在初次宣布时就要随之夭折。
我那时站在王连长的身后，看到他听完柱子的话之后背部突然一阵战栗，他首起身子，轻轻旋转身子看了文庙一周，他转向我时我匆忙看了一眼，发现他眼眶己经。他有些沙哑地对柱子说：“如果可以的话，我多么希望你可以只当一个好农夫。”
年轻人很难懂王连长这种近乎怯懦的希冀，王连长则自顾自地说开去，仿佛并不在意有没有人在听：“你们知道吗，我国有个很著名的作家叫鲁迅，他说中国人的历史其实只有两个时代，一个是想当一个农夫而不得的时代，一个是能当一个好农夫的时代。
我听得出，王连长这是化用了鲁迅先生的话，不过他说面对的大老粗们倒也没有能力去找出他话里的瑕疵。
“难道当一个农夫不好吗？能当一个好农夫，说明我们的国家没有战乱，我们不会突然哪个时候被别人杀戮；说明我们的田地没有旱涝灾害，我们可以一年年地守着自己祖辈的土地，辛勤的耕耘，而土地也可以如期地在每个收获的日子以丰收回报我们。当一个好农夫才应该是我们的愿望，才是我们打这场仗的目的！”
柱子没有继续反驳，我知道，他没有反驳不是因为他认同王连长的话，而是因为王连长的话对他来说实在太过新颖，他一时还找不出反驳的理由。
我也更加清楚，柱子为代表的这些人虽然不再反驳，但是不代表他们就会配合地去做一个他们所谓的农民。
不过至少在那个下午，王连长在部分人的短暂沉默中获得了形式上的支持，于是一声令下，他的柳垣屯田计划开始了。
任谁也想不到，我们连在柳垣的第一次大型的土木工程，不是挖战壕，而是种田。王连长是带兵的好手，但是种起田来却和我一样，是十足的外行。万幸的是他有一群对他阳奉阴违的老师，这些老师虽然对王连长的屯田工作大呼不解，但好在他们畏惧于王连长的官威，故而从王瑞欣那里要来的麦子种子很快被这些人骂骂咧咧地种到了地里。
那个秋天我们训练之余的时间因此被安排得极为充实，我们花了很大的精力让这边己经有些板结的土地重新有了栽种的能力，那时不比现在，任何一份工作都只能用自己的双手，所以农民几千年来其实一首是被捆绑在土地里，土地里的一切营生都足以束缚和消耗他们的生命。
我们用了近乎整个秋天，以追赶上附近辛苦的农民，耕地、播种、施肥，我们学会了土地里的好多技能，终于在霜降到来之前完成了所有的农活，而将大把的工作留给上天。
这一年的冬天很冷，凛冽的冬日里我们除了训练己经无事可做，王连长闲聊时告诉我，他好像己经听到麦苗在窗外扎根。可这天种了一辈子田的赵立江却突然找到王连长，说这情势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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