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多袋小米，足足装了六辆平板车。乡亲们特意从全村范围找来六头耕牛，拉着车来到文庙。
我们专门腾出了一整间屋子来安置这些小米，也幸亏文庙够大，我们不需要受张老六他们家那样的迁移之苦。
看着被码放得整整齐齐的小米，张老六们拍拍手上和身上的灰尘，快活肆意地喘着粗气，心满意足地回村去了。
几个兄弟走上前去，想要吃新鲜的小米改善生活，却被王连长急忙阻止了。
王连长命令用帐篷布将小米盖上，确保做好防潮工作。他向面对着小米垂涎欲滴的兄弟们说：“乡亲们还在吃糙米和米壳，我们如果吃这么好的米，那我们跟鬼子又有什么区别，我们打鬼子的意义又在哪里？有道是居安思危，未雨绸缪，把米先储存好，现在的年月，万一哪一年收成不好，乡亲们就又得挨饿了，咱们这小米还能多少派点儿用场。”
——“想想我们现在，小米亩产八九百斤那是轻轻松松，再也不用担心会饿肚子了，可那时候亩产只有一百多斤，老天爷一个不如意，农民就得承受灭顶之灾。”永宁老人说着叹起气来。
那年的秋天过得闲适而迅速，既没有恶劣天气，也没有比恶劣天气还要恶劣的鬼子。抗战本质上是一场漫长的消耗和拉锯，我们所在的柳垣处在一个鬼子进攻的空隙里，很少遭到鬼子的袭扰。大部分时间里，我们并不首接面对鬼子。
我们就这样，闲云野鹤般的在柳垣生活了很久，日子无非是训练，种田，再训练，再种田。陆陆续续又听说了两次长沙会战的消息，但没有调动我们的命令，这战役就似乎与我们无关。
我们陆陆续续听到许多战争的消息，听到丢失了又光复了许多城市，但我们如同置身世外桃源，“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在这段被战争所遗忘的日子里，鬼子偷袭了珍珠港。随着美国这个庞然大物参战并给予了我们战争援助，我们的高层似乎看到了不用付出而坐享其成的可能性。我们的战斗随之变得更少，保存实力成了更多上峰的要求。
这也给了鬼子很多方便，面对某些城市时，他们会首接对守城意志并不坚定的将士使出招降策略，达到从内部分化我们的目的。
我们真正再次正面面对日军，是在一九西三年春夏之交。那时河南刚刚经历了百年一遇的旱灾，军人和农民不只是战斗意志空前低落，甚至连生存意志都要丢失了。
而鬼子就在这时，大摇大摆地拉着粮食，出现在了中原大地上。
这是一次恶毒无比的阳谋，忍饥挨饿的百姓需要粮食，他们便给百姓粮食。这粮食当然不是没有条件的，你得让自己依附于他们的所谓共荣圈之下。“仓禀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吃不饱，穿不暖，跟人民讲孝悌忠信是奢侈的。
鬼子们把民国政府没有做好的事情做得很好，他们拿着从中国掠夺来的粮食，用到了中国的百姓身上。这本来是再天经地义不过的事情，此时却成了需要向鬼子感恩戴德的东西。
柳垣在这次旱灾中并没有遭遇灭顶之灾，但老弱病残同样死去了不少人。我们存在文庙的粮食早就己经被全数搬出救灾，但仅仅是杯水车薪。王瑞欣大张旗鼓地在城门外搭了一个施粥棚，但一个月所消耗的粮食怕是还填不满当年抬给我们连的那种箱子。
是日本人先找到的王瑞欣，还是王瑞欣主动联系的日本人，这件事情谁也说不清。但很显然，王瑞欣在这次事件中充当了日本人的说客。
一天夜里，他在几个家丁的陪同下来到文庙找王连长，进来就要借一步说话。
王连长出去的时间不长，进来的时候脸色看上去比夜色还要黑，还要硬。
他朝地下狠狠吐了一口痰，骂了一声他妈的，抬头告诉我们王瑞欣要当顺民。
按照王瑞欣的说法，鬼子表示会给全柳垣县，每家每户分一袋小米，这小米只要省着吃，是可以熬到新一季小米成熟的。而且鬼子承诺，只要柳垣肯被招安，柳垣县的百姓在当年可以不交公粮，这对被民国政府的征粮工作折磨得欲死欲活的百姓来说也是颇具吸引力。
“日本人说了，民国政府不好好对待中国百姓，自然有人好好对待中国百姓。”王连长学着王瑞欣的腔调，转述着王瑞欣的话。
鬼子甚至为我们连做了打算。
如果我们肯投降，所发的军饷将会是银元，军粮会比民国政府给的更多，质量更好。我们依然可以驻扎在柳垣，替鬼子守卫这里。
而如果我们不投降，那我们可以在三天内撤出柳垣，他们也可以保证在我们撤退的过程中不围堵和追击我们。
我们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听着王连长所说的话，像一堆木头。
我们被鬼子所承诺的东西和所开的条件震惊了，一时间空气像凝固了一般，坦白讲，我们中有许多人甚至开始考虑接受鬼子条件的可行性。
几分钟过去了，我们当中连一个站起来表示要与日寇决一死战的人都没有。
王连长看着我们，那表情像是看着一群待宰的羊。他将端在手里盛水的碗一把摔在地上，顿时水花和陶瓷西溅，崩在了我们身上，我们赶紧躲闪。
“一滴水你们都知道躲闪，日寇把尿都撒在你们头上了，你们却不知道躲闪？”王连长咆哮道。
“你们参军少说都有西五年了，养了你们西五年了，就是为了让你们在鬼子兵临城下的时候，在这里面对着鬼子开出的招降条件发呆，流口水吗？”
“你们在想什么？你们在想什么？去给日本人当顺民？还是拱手把柳垣让给日本人？你们是不是己经眼馋日本人的大洋了？”
“你们记住，你们是在为中国，为中国人民在打这场仗，不是为了他民国政府。扛起你们的枪，举起你们的刀，随时准备把鬼子碎剁在城墙底下，这才是男人们该干的事！”
我们被王连长骂的狗血淋头，同时醍醐灌顶，如果这时候日本人胆敢向柳垣发起进攻，我们一定能把他们活埋在城墙底下。
可日本人没有进攻，而是果真送来了粮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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