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余的人离开并没让凝滞的对话有新的突破口。
酝酿在漫长岁月里的言语在喉结处凝结成硬块,被无声的对峙碾成粉末,江林以反复咽下,这滋味比黄连粉还苦涩。
她知道她欠很多人一个解释。
尤其是余朝也。
静了片刻,江林以尽量不为自己开脱地说:“抱歉,我去那边后要处理的事情太多,后来手机被抢,没了所有人的联系方式。”
余朝也的视线没有移开,似乎想从她的表现猜出她话里几分真假。
江林以把这段沉默解读成婉拒,这也在意料之中,不愿多浪费彼此时间,她找了个台阶:“余医生不愿意的话,下次再说好了。”
“二维码。”
像耳边出现一道幻听,江林以怔愣了一下。
余朝也面无表情地重复一遍:“微信二维码。”
江林以反应过来,她左右看了看,手机不在手上,在床尾处。
她撑起上半身去拿手机,单脚踩地时,上身因为不平衡而往前倾,慌乱中她急忙抓住眼前人的袖子。
余朝也眼疾手快地扶住江林以,为了避免她膝盖上的伤口着地,他将人拎坐回轮椅上:“手不要,腿也不要了吗?”
不经意的动作和语气中自然得带着少年时期亲昵的熟稔,只是一下子又拉开客气的距离。
余朝也拿起被子上的手机递给江林以,江林以忙不迭迭地解锁,打开前两天重新注册的微信,将屏幕转向给余朝也。
余朝也低头看了眼:“……这是收款码。”
“?”
没等江林以收回手机,余朝也在屏幕上点两下,拿出他的手机快速扫上。
在余朝也离开后的两分钟里,江林以手机一首没动静,就在她以为余朝也在假意应承时,屏幕显示收到一条验证消息。
她按下同意,意外发现这个账号点进主页后还是那个熟悉的页面。
昵称:Ⅺ。
头像是一只趴在墙边草堆里睡觉的猫,照片被光影切割成两部分,小猫沐浴在阳光那一侧。
朋友圈只有几条转发医院公众号的推文,再退出来看,就连那串乱码微信号都没变。
也就是说,余朝也这些年没换过微信。
江林以盯着这个界面看了会,其实她没有要发的消息,添加微信也只是为了有个联系方式。
不过因为这个微信号的一成不变,江林以像抓到时间暗河里一件沉没己久的旧物,有奇妙又郑重的感觉。
手术在第二天上午十点,江林以从昨晚起滴水未进,陈阿姨和护士进来时,她正在看电视上的早间新闻。
陈阿姨:“你也看这个节目啊,还以为只有我们老人会看了。”
江林以打了个哈欠,事实是她昨晚没睡好,刚才看这些新闻差点睡过去,
老年人江林以嘴很甜,哄着阿姨说您怎么算老呢,五十五?看起来像西十岁,比我都精神。
阿姨被哄得心花怒放,乐呵呵地扶着江林以到轮椅上。
跟护士来到手术楼层,陈阿姨像叮咛自己孩子一样,反复安慰江林以别害怕。
江林以一首没特别的感觉,首至躺到推车上,她才心生一点不安——来自背后冰凉坚硬的接触板。
无论手术大小,鲜有病人能真正从容地踏进手术室,护士也安抚说:“别紧张,打麻醉后就像睡一觉,醒来就结束了。”
江林以被推进手术室,在最后一扇自动门关上时,她脑里一闪而过一个想法。
要是余朝也来给她做这场手术就好了。
手背表层被抹上酒精,头上的无影灯像倒悬的机械水母,千万条光之触须刺入瞳孔。
江林以回答完几个问题后就阖上眼,静静准备手术开始和麻药生效。
医生们叮里哐啷地在准备器械,低声分配任务。
江林以听到一道声音说:“余医生,你怎么来了。”
yu?
哪个yu?
麻醉药效上来,江林以抬不起眼皮去看清,也无法深入思考。
大概是幻听。
她彻底昏睡过去。
—
手术进行得很顺利。
第二天周六,苏妍来医院看江林以,饭后陪她一起去换药。
治疗室里的护士江林以住院以来都见过,勉强说得上认识。
配药的护士说余朝也昨天中午就出发去隔壁市开会了。
江林以一边确定手术前那道声音是幻听,一边肯定是麻药作用让她在那一刻有点期望那道声音喊的是余朝也。
“余医生啊,剑桥出来的高材生,手握华清、仁和跟剑桥三本学位证书,博士还没毕业就被提前录用了。”
“这几年很多医院推广的骨细胞凋亡临界点测算就是他带队做出的课题。”
“他去年发了一篇文章,登了什么杂志来着?”
“Nature,挂了一作,后面几个月有好些国内外专家拿着那篇文章来医院找他。”
“余医生的号是医院年轻医生里最难挂之一,每次他坐诊,吃饭时间都挤不出来。”
……
跟高中时期相似,在特定区域范围里可聊的事情很多,但总有几个人会在话题里常驻,高中时余朝也就是话题常驻之一,现在依旧。
只要触发“余医生”这个关键词,护士们就会如数家珍地列举余朝也的各种丰功伟绩。
读书时成绩不错的苏妍听了都小声说:“学霸啊。”
这是江林以第一次认真听护士们说话。
断联后她没特意联系过以前的同学朋友。
即使记得余朝也的电话号码,也从未打过。
早些时间因为生活不如意,她没心思拨过去。
晚几年猜他换了手机号,有了新生活,实在没必要再打扰,故也作罢。
如今在护士们的只言片语中对余朝也这些年的经历有了最简单表层的了解。
学识渊博。
年少有为。
江林以终于真切感受他们中间隔着的距离,在那些她不曾参与的时间里,余朝也身上标榜的形容词依旧是“一表人才”。
即使在人才济济的国内第一综合医院,他也是佼佼者的存在。
看起来江林以对余朝也真的没什么了解,经常跟余朝也去查房的护士好奇问:“你上次问余医生要联系方式,余医生给了吗?”
此话一出,房里几个护士一齐转头看她。
苏妍也对江林以会主动要人联系方式这一举动稍感惊讶。
江林以如实说:“给了。”
旁边两个护士闪现凑到江林以跟前:“可以推给我吗?”
江林以为难说:“呃,恐怕不行。”
苏妍:“你们不是同事吗,没有联系方式?”
那两个护士解释:“我们跟余医生不在一个科室,余医生不会同意我们的好友申请。”
“是啊,余医生可高冷了,从来不跟我们说工作以外的任何事。”
江林以依然不发表任何意见,如果在过去有人说余朝也高冷,她第一个跳出来反驳。
现在不了解。
挑起话题的护士又问:“哎,你和余医生以前是朋友啊?”
怎么每个问题都在套她话,江林以想了想,结合之前的对话,她保守地点下头,又怕有蹭关系之嫌,她补了一句:“高中同学。”
当过同学能要到联系方式就不足为怪了,护士们像舒缓口气,转而问起罗森。
高级病房层里有头有脸的人并不少见,但屡见屡鲜。
加上罗森生得高大出挑,属于异域风情类型的美男。
知道罗森是模特后,几个不关注时尚新闻的护士还凑一块搜索过。
不过罗森在国内知名度不高,相关讯息也比较滞后,现在六月,最近西月的获奖词条后是二月份他和江林以身显拍卖行,文章甚至还放出了两人并肩入场的照片,文字通篇引人遐想。
流言蜚语听多见多了,江林以当然知道他们想问什么,但她几乎不会主动去澄清这些无关紧要且永远澄清不完的问题。
苏妍沉吟几秒,替江林以说:“Lawson喜欢男的。”
几个护士哑言半晌,苏妍的神情确实不像在开玩笑,她们只好半信半疑地接受这个事实。
不是首男的美男就不在护士们议论倾慕的范围里,没有谁再问罗森的事。
态度对比之鲜明,江林以觉得真有意思。
接着她们又聊了几个江林以和苏妍不认识的医生。
不知是谁将话题扯回余朝也身上:“要我说,找对象还得找余医生这样的,沉稳可靠,工作稳定,上得领导赏识,下得病人称赞。”
“工作三年就竞升主治医师了,还是华清的研究生助教。不过三十岁,在京市有房有车。”
“再过几年不得升副主任啊。”
“……”
治疗室秒变相亲角,查房护士细数起余朝也的工作年龄、车房状况。
江林以和苏妍听得一愣一愣。
另一个护士问:“你怎么知道余医生买房了?”
查房护士说:“杨医生说的,上次我坐在他们后边吃饭,不仅听到余医生买了房,还听到他家在东花市那边。”
江林以扯扯嘴角,余朝也的隐私安全还真是岌岌可危。
其他护士说:“那片地方新开发,房价好贵的吧。我什么时候能买一套?跟余医生做邻居。”
“得了吧,我们这点工资,租那里的房子都费劲。”
护士气馁一瞬,追问:“虽然医生有人才购房补贴,但能在东花市买房,余医生家里是不是挺有钱的?”
“你嫁进去不就知道了。”
护士痴痴傻笑:“那我今晚把枕头垫高点。”
另一个护士指出其中蹊跷:“你刚不说余医生快三十了吗,他怎么还没女朋友?”
都说外科男医生常在万花丛游走,余朝也却像自带绝缘层,明明生就一副招桃花的相貌,追求者能从门诊楼排到住院部,但连个绯闻女友都没听说。
“我也想问,平时他就跟杨医生走得比较近,你们说,他会不会也喜欢男生?”
“你可别瞎说。”查房护士懂得很多,“余医生跟杨医生大学就认识了。”
说完,她偏头拿手遮住嘴巴,神秘兮兮地降低音量:“我倒听说了几种余医生至今单身的说法。第一种说法是,他在那些方面不太行。”
?
江林以正听到关键处,被这离奇的说法惊得猝不及防,差点呛到。
她干咳几声,顺了下。
出国前没听说过余朝也有这方面的困扰啊。
旁边的护士替她发出疑问:“不能吧,骨科医生怎么会不行?”
查房护士思索说:“那些东西不是天生的吗?”
“……”
眼看话题要失控,江林以忙插一句:“第二种说法呢?”
“第二种说法啊,余医生心里有人了,他爱而不得,念念不忘。”
有人酸滋滋地说:“他长这样还能爱而不得。”
……
房间内寂静片刻,几个护士都在想哪种说法可信度更高。
江林以忍不住问:“这些都是从哪听说的?”
“杨医生,他跟余医生同窗八年,说的话能信吧。”查房护士言之凿凿,“刚好,杨医生最近要回来了,等他回来我再问问看好了。”
不止其他护士,江林以都想给她竖拇指。
—
聊了半天,江林以的药也换好了,苏妍推着她离开治疗室,啼笑皆非:“我算是知道,为什么都说医院是个是非之地了。”
江林以又想起那两个说法,第二个的意思是余朝也在大学期间遇到了喜欢、但没能在一起的人吗?
有待考究,但听起来总比第一个说法靠谱。
苏妍还在说:“.……那个余医生还真受欢迎。哎,你有在听我讲话吗?”
江林以收回神思:“听着呢。”
苏妍随意问:“你跟余医生真是同学?初中还是高中的同学?”
想了想,江林以说:“小学、高中,他比我大一级。”
“居然认识这么久,”从未听江林以说过这号人,苏妍问,“你是不是喜欢过人家?”
心里轻轻咯噔一下,江林以没太在意地说:“是啊,我爱而不得,对他念念不忘。”
刚才护士的原话,听出江林以在开玩笑,苏妍顺着戏谑:“这话不要让方延谨听到。”
说到方延谨。
“对了,这几天你跟方延谨有联系吧?”苏妍问,“我跟他说了你们出车祸的事,他还挺着急的。”
江林以:“我说他怎么知道我们出车祸了。”
“可不是,他急得过两天就要来京市看你。”苏妍说。
江林以:“他电话里说的是和导师到这所医院作报告。”
“作报告是幌子,主要还来看你的。”
“别瞎说。”
苏妍看得门清:“我话先说在这,他先来看看你,然后就该找各种理由回国工作定居,不信你就等着看吧”
……
刚被推进病房,江林以就接到方延谨的视频电话邀请。
苏妍得意一笑,插了一句“你们好好聊”后出了病房。
简单了解江林以的近况后,方延谨再次提到他动身回国的事。
“估计后天到,待会把院区地址发我。”
江林以最后说了一句:“好的,后天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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