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华殿外，春日的暖阳，却驱不散沈惊鸿心底的寒意。
她没有立刻回坤宁宫，也没有去找萧临渊。她只是静静地，沿着宫中的长巷，一步一步，走着。那双曾看透过无数人心鬼蜮的眼眸，此刻，却只剩下一种，冰冷的、如同在审视一盘新棋局的平静。
颜守正。
这个名字，在她心中，被反复咀嚼。此人是三朝元老林文渊力荐的，出身清白，学问扎实，一生唯一的“污点”，便是在前朝，因上书首言，触怒龙颜，而被罢官十年。新朝建立，他才被重新启用。
这样一个，看似刚正不阿，甚至有些“愚忠”的儒臣，为何，会如此偏执地，向太子灌输最酷烈的法家思想？
这其中，是政见不合，还是……另有所图？
“绿萼。”她停下脚步，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沉静。
“奴婢在。”
“传惊雷，来见我。”她顿了顿，补充道，“此事，不必惊动陛下。”
半个时辰后，坤宁宫的密室之内。
惊雷单膝跪地，神情，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娘娘，您的意思是……”
“我要知道，关于颜守正的一切。”沈惊鸿的声音，冷静得不带一丝温度，“不是他明面上的履历。我要知道，他被罢官的那十年，见过什么人，读过什么书，与谁，有过信件往来。他的家族，他的亲友，是否，曾有过什么，不为人知的变故。”
“我要的，是藏在他那张‘刚正’面具之下的、真正的……人心。”
“属下，遵命。”惊雷没有半分犹豫，他知道，娘娘，又一次，嗅到了危险的气息。而这一次的危险，比任何刀光剑影，都更加，无形，也更加致命。
在等待消息的日子里，沈惊鸿没有再去找萧宗正，也没有去干涉他的任何课程。
她只是，在太子下课之后，派人传了一句话。
“请太子殿下，随本宫，去一个地方，见一些人。”
马车，没有驶向任何王公府邸，也没有去往繁华的街市。而是，停在了京郊，那座，早己闻名天下的“安国义公主慈善堂”门前。
这里，与其说是一座善堂，不如说，是一座，充满了勃勃生机的女子学堂。朗朗的读书声，与织布机清脆的“咔哒”声，交织在一起。空气中，弥漫着草药的清香，和食物的暖香。
萧宗正一身锦衣，站在这片，与他所熟悉的、充满了规矩与威严的皇城，格格不入的景象面前，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第一次，流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与不解。
沈惊鸿没有说话，只是带着他，走进了那间，最大的“医堂”。
数十名，与他年纪相仿的少女，正围坐在一起，聚精会神地，听着一名，年长的女医官，讲解着各种草药的药性。
“……这株，是‘断肠草’，剧毒。但若用对了剂量，配以‘还魂花’，却能，制成治疗‘破伤风’的奇药。记住，为医者，心中当有敬畏。药，能救人，亦能杀人。其关键，不在药，而在……用药之人的心。”
萧宗正的眉头，微微蹙起。
“母后，”他压低了声音，那语气里，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属于上位者的审视，“您带儿臣来此，所为何意？”
“你觉得，她们，是什么？”沈惊鸿没有回答，反而，问了他一个问题。
“是，蒙受了皇恩的……子民。”萧宗正的回答，得体，而标准。
“在你眼中，她们，是不是，也同样是，朝廷的‘负担’？”沈惊鸿的目光，锐利如刀。
萧宗正的眼中，闪过一丝被看穿的愕然，但他没有否认，只是平静地说道：“颜太傅曾言，朝廷之恩，当施于有功之臣，有才之士。滥施仁德，只会，滋生惰性，耗损国库。长此以往，国将不国。”
“妇人之仁，祸国之源。”他最终，还是将那句，最伤人的话，说了出来。
沈惊鸿的心，像是被针，狠狠地，扎了一下。但她的脸上，却没有半分怒意，只有一种，深深的、悲哀的平静。
她带着他，走出了医堂，来到了旁边，一间，挂着“算学部”牌子的屋子。
屋子里，坐着的，是年纪更长一些的女子。她们的面前，都摆放着算盘，和厚厚的账本。
一名穿着干练的女官，正在向她们，分派着任务。
“……这是，户部最新委托我们核算的，江南三省的漕运账目。这是，工部委托我们审计的，黄河大堤的修缮开支。还有，这是，陛下特批，由我们‘安国基金’，独立投资的、通往南境的丝绸商路，最新的利润报表……”
“宗正，”沈惊鸿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入了萧宗正的耳中，“你看到了吗？”
“你口中，那些‘朝廷的负担’，如今，正在为你的户部，审计国库；正在为你的工部，监督工程；甚至，正在为你，开辟出一条，每年，能为你的国库，带来数百万两白银收入的……黄金商路。”
“她们，不是负担。她们是，这大夏江山，最宝贵的……财富。”
“颜太傅教你的，是‘术’，是帝王驾驭臣子的手段。它告诉你，如何用刑罚，让人畏惧；如何用赏赐，让人听话。”
“可他，却忘了告诉你，比‘术’，更重要的东西。”
“那，便是‘道’。”
“是为君之本，是为政之德。”
她转过身，看着自己这个，被权谋之术，迷住了双眼的儿子，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是前所未有的、沉重的认真。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人心，才是这世间，最强大的力量。你若只知用‘术’去驾驭，去威慑，那你得到的，永远，都只是，一群，因畏惧而屈服的奴隶。”
“而奴隶，是随时，都会反噬主人的。”
“唯有，你用‘道’，去引导，去教化，去让他们，从心底里，认同你，爱戴你。那你得到的，才是，一群，愿意为你，赴汤蹈火的……子民。”
“宗正，”她看着他，一字一顿，声音里，是血与泪的教训，“记住，冰冷的权术，可以帮你，得到天下。”
“但，唯有，温暖的人心，才能帮你……守住它。”
萧宗正，彻底愣住了。
他看着眼前这片，他从未了解过的、充满了勃勃生机的世界。看着那些，曾被他，轻蔑地，视为“负担”的女子，此刻，却在用她们的智慧与双手，为这个帝国，创造着，他无法想象的价值。
他心中，那座，由“法、术、势”，构建起来的、冰冷的、坚固的城墙，第一次，出现了一丝，细微的、摇摇欲坠的……裂痕。
当晚，惊雷的回报，终于，送到了沈惊鸿的手中。
那是一份，很薄，却又，很重的卷宗。
卷宗里，记载的，不是什么通敌卖国的罪证，也不是什么贪赃枉法的丑闻。
而是一个，尘封了二十年的、早己被人遗忘的……悲剧。
永安前二十一年，江南，曾爆发过一场，百年不遇的洪灾。时任皇帝，也就是承德帝的父亲，下令，开仓放粮，并颁布“仁政”，大赦了一批，因灾荒而犯下小罪的囚徒。
其中，便有一个，姓钱的粮商。此人，因囤积居奇，本该被判流放。却因这道“仁政”，而被当庭释放。
出狱之后，他怀恨在心，竟与当地，一个，同样被赦免的、心狠手辣的水匪头子，勾结在了一起。
他们，买通了负责赈灾的官员，将朝廷下拨的粮食，换成了，早己发霉的陈米。致使，数万灾民，食之，染上瘟疫，死伤惨重。
而当时，江南，有一户，姓颜的望族。族长，颜博文，为人正首，不忍见乡邻受苦，便散尽家财，购粮施粥，并搜集了那钱姓粮商，与水匪勾结的罪证，准备，上京告御状。
然而，就在他上京的前一夜，那伙水匪，竟血洗了颜家满门。
七十三口人，无一幸免。
只有一个，年仅十岁的孩童，因当夜，被寄养在，外祖父家中，才侥幸，逃过一劫。
而那个孩子的名字，便叫做——
颜守正。
那场，因“仁政”而起的灭门惨案，便是他，一生的梦魇。
也是他，为何，如此憎恨“仁德”，如此信奉“酷法”的……根源！
他不是，想辅佐太子，成为明君。
他是在，用他自己的方式，去培养一个，他心目中，最完美的、绝不会，再犯下“仁慈”这种错误的……复仇工具！
沈惊鸿缓缓地，合上了卷宗。
那双美丽的凤眸之中，所有的情绪，都己退去。
只剩下，一片，比窗外夜色，更冷，也更沉的……杀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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