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安阁内一时静极。
方才李德海带来的关于二房献礼又被退回的消息所引起的那一点点微澜，此刻己彻底平息。殿内只剩下安宁略显急促的呼吸声，以及她紧紧抱着那个锦盒时，指尖无意识盒面丝绸的细微声响。
裴御没有催促，只是耐心地、安静地陪着她。他看着她低垂的小脑袋，看着她微微颤抖的眼睫，看着她将那并不大的锦盒像护着什么绝世珍宝一样箍在怀里，仿佛那是她全部的世界。
阳光缓慢移动，将空气中微小的尘埃照得纤毫毕现，时光都似乎被拉长了。
良久，安宁才极其缓慢地抬起头，那双总是清澈懵懂的大眼睛里，此刻却盛满了一种与她年龄极不相符的、复杂而迷茫的情绪。她看向裴御，小嘴嗫嚅了几下，似乎想说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最终，她只是将怀里的锦盒稍稍举起一些，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和不确定：“哥哥……娘亲的？”
“嗯。”裴御的声音放得极轻极柔，生怕惊碎了她此刻脆弱的情愫，“是岁岁娘亲的。她以前常常戴着它，定是很喜欢。”
得到肯定的答复，安宁的目光又落回了锦盒上。她犹豫了一下，伸出另一只空着的小手，指尖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轻轻打开了盒盖。
那支累丝镶玉海棠金簪静静地躺在红丝绒上，在透过窗棂的日光下流淌着温润的光泽。金丝盘绕成的海棠花瓣细腻繁复，中间镶嵌的玉石光洁莹透。
她没有立刻去拿，只是看着。小小的眉头微微蹙起，像是在努力回想什么，又像是在对抗某种来自记忆深处的、模糊而沉重的潮汐。
裴御的心微微揪紧。他知道，对于一個不足三周岁的孩子而言，“母亲”的概念是模糊的，尤其是岁岁失去父母时年纪那样小，又在二叔家那样的环境下长大，恐怕连清晰的记忆都很难留下。但血脉中的羁绊与生俱来，某些深刻的情感印记，或许并非完全湮灭于时光。
终于，安宁伸出小小的食指，极其轻缓地触碰了一下那冰凉的玉瓣。紧接着，像是被某种无形的情感驱使，她小心地将那支簪子从盒子里拿了出来。
簪子对她的小手来说有些沉，她不得不两只手一起捧着。
她低着头，黑鸦羽般的睫毛垂着，遮住了眼底的情绪，只是专注地看着手中的簪子。她用指尖一点点描摹着海棠花的形状，从花蕊到花瓣，动作轻柔得仿佛怕惊醒了沉睡其中的旧梦。
殿内静得能听到窗外风吹过海棠树叶的沙沙声。
裴御屏息等待着。孙嬷嬷不知何时悄然回到了殿门口，见状也停下了脚步，眼中流露出心疼与了然，默默守在外面，不让任何人打扰。
忽然，一颗晶莹剔透的水珠毫无预兆地落下，“啪嗒”一声，正正砸在那金灿灿的海棠花蕊上，溅开细小的湿痕。
紧接着，第二颗，第三颗……
泪珠如同断线的珍珠，无声地、连绵不断地从安宁大大的眼眶中滚落。她没有抽噎，没有哭出声，甚至没有什么明显的悲伤表情，只是那样安静地、专注地看着簪子，任凭眼泪汹涌而出，滑过她日渐圆润白皙的脸颊，滴落在衣襟上、手背上、还有那支承载着过往岁月的金簪上。
这是一种无声的悲恸，源自灵魂深处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失落与眷恋。她或许记不清母亲的模样，记不清母亲的怀抱有多温暖，记不清母亲的声音有多温柔，但这支冰冷的簪子，却像一把钥匙，骤然打开了她心底某个被紧紧封锁的角落，那里藏着她对“母亲”这个词全部的本能渴望与最深切的哀伤。
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哭，只是觉得心里好难受，闷闷的，胀胀的，好像有什么东西要溢出来了。
裴御看着那无声滚落的泪珠，只觉得每一滴都像是砸在他的心尖上，烫得他心脏紧缩。他见过她很多次哭泣，害怕时的、生病时的、委屈时的，但从未有一次，像现在这样，安静得令人窒息，悲伤得如此……深沉。
他伸出手，动作轻柔至极地将那小小的人儿连同她紧握的簪子一起，揽入怀中。
安宁没有抗拒，温顺地靠进他温暖的怀抱，小脑袋抵着他的胸膛，眼泪瞬间就濡湿了他月白色的衣襟，留下深色的水迹。她依旧没有出声，小小的肩膀却开始微微地颤抖。
裴御一手环抱着她，另一只手轻轻拍着她的背，如同她刚入宫时常做噩梦时他安抚她那样。他的下颌轻轻抵着她的发顶，声音低沉而温暖，带着一种能抚平一切不安的力量：
“莫哭，岁岁，莫哭……”
他顿了顿，感受着怀中小身体的轻颤，继续用最温和的语调说道：“你的娘亲，是世上最勇敢、最了不起的女子。她和你的爹爹一样，是为了守护我们脚下的这片土地，保护许许多多像岁岁一样的孩子，才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他们是英雄，是大魏的英雄，也是岁岁的英雄。”他的话语清晰而肯定，试图在她幼小的心灵中，为她模糊的父母形象注入具体而荣耀的光辉，用以对抗那些可能存在的、来自二叔家的扭曲记忆。
“他们虽然不能陪在岁岁身边，但一定会变成天上最亮的星星，一首一首看着岁岁，护佑着岁岁。”他抬起头，目光似乎能穿透殿宇，望向窗外的湛蓝天空，“所以，岁岁不必难过。娘亲若是看到岁岁现在这样健康、这样乖巧，一定会非常开心，非常欣慰的。”
安宁的哭声依旧没有声音，但眼泪流得更凶了。她的小手紧紧攥着那支簪子，指尖都攥得发了白，仿佛那是连接她与那个模糊世界的唯一纽带。
裴御不再多言，只是更紧地抱住了她，给予她无声的支撑和安慰。他知道，这种源自血脉的悲伤，需要时间慢慢消化和抚平。他能做的，就是在她身边，告诉她，她不是一個人，她的父母是爱她的英雄，他们的爱以另一种方式永恒存在。
孙嬷嬷在门口悄悄拭了拭眼角，心中又是酸楚又是宽慰。酸楚的是小姐这般年幼便知失怙之痛，宽慰的是有太子殿下如此精心呵护、引导，小姐必不会长于怨怼与孤寂之中。
许久，安宁的眼泪才渐渐止住。她哭得累了，小小的身子软软地靠在裴御怀里，眼睛和鼻头都红红的，像只可怜又可爱的小兔子。她低头看着手中被泪水浸润过的金簪，忽然抬起泪眼朦胧的小脸，带着浓重的鼻音，小声地、不确定地问：
“娘亲……喜欢岁岁吗？”
这个问题问得小心翼翼，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希冀和深藏的不安。
裴御没有丝毫犹豫，斩钉截铁地回答，目光坚定而温柔地注视着她：“喜欢。当然喜欢。天下没有父母会不喜欢自己的孩子。你的娘亲，定然是将岁岁视若珍宝，爱你胜过爱自己的性命。”
这句话像是一颗定心丸，悄然安定了安宁那颗惶惑不安的心。她眼中的迷雾似乎散开了一些，虽然悲伤仍在，但那沉重的、无法言说的失落感，似乎被注入了一丝温暖的光亮。
她再次低下头，看着手里的簪子，然后用小小的袖子，仔细地、认真地将簪子上方才沾染的泪痕一点点擦干，仿佛在进行一项极其重要的仪式。
做完这一切，她仰起脸，虽然眼圈还是红的，但情绪明显平稳了许多。她将簪子小心地放回锦盒里，盖上盖子，然后双手捧着，递向裴御，声音带着哭后的沙哑：“哥哥，帮岁岁收好。”
她现在还太小，无法妥善保管这样珍贵的东西。
裴御接过锦盒，心中一片柔软。他知道，她正在尝试接受和理解。“好，哥哥先帮岁岁收着。等岁岁再长大一些，学会自己梳头了，就可以戴它了。”
安宁点了点头，依赖地将身子重新埋进裴御怀里，似乎从他身上汲取着力量和温暖。
裴御抱着她，目光望向窗外那株开得正盛的海棠树，微风拂过，花瓣簌簌落下。
岁岁平安。他在心中默念。
不仅今生要护她岁岁平安，连同她那份过早失去的母爱，他也要一点点地，为她弥补回来。
殿内馨香宁静，唯有怀中小人儿偶尔因刚才哭得太厉害而控制不住地抽噎一下，提醒着方才那场无声却汹涌的情感波澜。而窗外的海棠，依旧年年岁岁，灼灼其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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