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雪过后，连日光都似乎变得温吞起来，透过宁安阁精心糊制的茜纱窗，懒洋洋地洒在临窗的暖炕上。岁岁——如今大名沈安宁，正趴在炕几上，小手里捏着一支小小的紫毫笔，对着描红帖子比划，眉头微微蹙着，一副全神贯注的小模样。
裴御坐在一旁，手里虽拿着本书，目光却大多流连在身旁的小人儿身上。看她因为用力而微微嘟起的脸颊，看她偶尔因为写坏一笔而懊恼地抿起唇，他的眼底便不自觉地漾开极浅淡却无比真实的温柔。殿内炭盆烧得正旺，偶尔爆起一两声轻微的“噼啪”响，更衬得一室静谧安暖。
前几日那场初雪带来的寒意似乎还未完全散去，岁岁虽裹着夹棉的袄裙，但偶尔挪动时，裴御还是注意到她袖口处似乎短了些，露出一小截纤细的手腕。他眉头几不可查地动了一下。
放下书卷，他朝殿外候着的李德海微微颔首。李德海立刻会意，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不过片刻，尚衣局的掌事女官便领着两名宫女，低着头恭敬地候在了殿外廊下。她们手中捧着数匹料子，皆是这个时节宫里最时兴也最贵重的棉绒缎帛，色彩鲜亮，质地柔软。
裴御轻轻拍了拍岁岁的小脑袋：“岁岁，先歇会儿，来看看喜欢哪匹料子，给你做新冬衣。”
岁岁抬起头，大眼睛眨了眨，放下笔，顺从地让裴御将她抱下暖炕，牵着手走到殿门口。
廊下光线明亮，那些料子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有鲜艳夺目的石榴红遍地折枝花锦缎，有清雅别致的湖碧色缠枝莲暗纹缂丝，有毛茸茸看着就暖和的雪白狐裘，还有轻盈保暖的云霞色妆花罗……
掌事女官小心翼翼地将料子一一展开些，供这位东宫娇客挑选。谁不知道，这位沈娘子是太子殿下心尖尖上的人，半点怠慢不得。
岁岁的目光在那些华美的料子上流连，带着孩子天然的好奇与喜爱，却并未像寻常孩童那般立刻扑上去触摸或指定某一样。她看了一会儿，忽然仰起小脸，拉了拉裴御的手指，小声问：“太子哥哥，做新衣服，很费银钱吗？”
裴御闻言，心尖像是被什么细小的东西轻轻刺了一下。她幼年在二叔家那段拮据甚至苛待的日子，终究是在她心底留下了痕迹，让她比同龄的孩子更早知事，甚至对“银钱”有了概念，有了不该属于她这个年纪的顾虑。
他蹲下身，与她平视，耐心而温和地解释道：“不费钱。岁岁忘了？哥哥是太子，有俸禄，还有皇祖母、父皇的赏赐。给岁岁做多少新衣服都够。”他刻意让自己的语气轻松些，“岁岁穿得暖暖的、漂漂亮亮的，哥哥看着才高兴。”
他指了指那些料子：“看，喜欢哪个颜色？红色喜庆，碧色雅致，白色像小雪团……”
岁岁的目光最终落在了一匹雨过天青色的云锦上。那颜色极为干净清透，如同雪后初霁的天空，上面用同色丝线织出细密的如意云纹，低调却不失华贵。“这个，”她伸出小手指点了点，“像……像那天雪后的天。”
裴御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眼底笑意更深：“好，就这个。”他记得，初雪那日，她在他怀里看雪，眼睛亮晶晶的，曾小声惊叹过天空变得好干净。
定了主料，裴御又亲自挑选了柔软的白狐风毛做领缘和袖边，内衬用的则是暖和的软棉。掌事女官一一记下，正要询问绣什么花样时，却听太子殿下开口了。
“衣角袖边，”裴御的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定夺，“不必绣繁复的花草虫鸟，只绣三个字——‘岁平安’。”
掌事女官微微一怔，随即立刻垂首应“是”。宫中贵人的衣裳，绣纹皆有定例或寓意，或富贵牡丹，或多子石榴，或福寿纹样，这单绣“岁平安”三字的，倒是头一遭听说。但她不敢多问，只牢牢记下。
岁平安……沈安宁，岁岁平安。女官在心里默念了一遍，忽然明白了太子殿下深藏的拳拳心意与祝福，不由得对眼前这个小姑娘更添了几分谨慎与敬意。
岁岁也听到了，她抬起头，眼睛亮亮地看着裴御。她认得那几个字，太子哥哥教过她的。那是她的名字，也是哥哥对她的祝愿。
“岁平安，”她小声地跟着念了一遍，然后嘴角慢慢弯起，露出一个甜甜的、了然的笑容，“谢谢哥哥。”
接下来的几日，尚衣局的绣娘们日夜赶工。太子殿下亲自定的衣裳，谁也不敢怠慢。那“岁平安”三个字，用的是最细致的蹙金绣法，以金线为主，间以彩丝，既不失皇家的贵气，又显得别致而用心。
新衣制成送来的那日，又是一个晴好的午后。
宫女们捧着新衣进来时，岁岁正和两个小宫女在殿内玩翻花绳。见到新衣，她立刻丢开手里的红绳，眼睛一下子就被吸引了过去。
“沈娘子，新衣裳做好了，殿下吩咐您现在试试合不合身。”领头的宫女笑着道。
岁岁立刻点头，配合地张开手臂，任由宫女们为她脱下身上的旧袄，换上那身天青色的新衣。
衣服大小正合适，腰身收得恰到好处，衬得她愈发玲珑。雨过天青的颜色极其衬她，将她被精心养了这些时日、渐渐变得透红的小脸映得如同玉雪捏成一般。领口和袖口那一圈毛茸茸、软乎乎的白狐风毛，簇拥着她精致的小下巴，让她看起来像年画里走出来的福娃娃，又像是雪地里误入人间的小精灵，纯净剔透，惹人怜爱。
宫女们一边为她整理衣摆，系好衣带，一边忍不住真心夸赞：“娘子穿这身真好看！”“这颜色真衬娘子！”
岁岁自己也喜欢得紧，低着头，用小手轻轻摸着衣襟上那细腻的云纹，又小心翼翼地碰了碰袖口上用金线绣的“岁平安”字样。
这时，裴御处理完政务过来了。他一踏进殿门，目光便落在了那个穿着新衣、正兀自欢喜的小身影上。
岁岁听见脚步声，抬起头，看见是他，眼睛霎时亮了起来。她立刻张开手臂，像只被包裹得圆滚滚、迫不及待想展示自己的小玉雪团子，笨拙又可爱地原地转了个圈儿，裙摆漾开一个小小的弧度。
“太子哥哥！”她的声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雀跃和期待，脆生生地问，“好看吗？”
裴御站在原地，目光凝在她身上。
那一瞬间，殿外疏冷的日光，殿内温暖的炭火气，似乎都汇聚到了那个小小的身影上。她穿着他亲自选定料子、定下绣纹的新衣，眼睛里盛满了星光和依赖，毫无保留地望向他，问他“好看吗”。
何止是好看。
那是一种近乎圆满的慰藉，冲刷过他重生而来始终潜藏于灵魂深处、无人能察的焦灼与隐痛。前世那个瘦弱苍白、在他怀中悄然逝去的冰冷身影，与眼前这个健康活泼、笑靥如花的小团子渐渐重叠，又缓缓分开。
今生，他抓住了。他将她从泥淖中抱起，置于掌心，细心呵护。她终于褪去了怯懦与病气，长出了应有的鲜活模样。
他缓缓走上前，在她面前蹲下，伸手替她理了理额前跑得有些微乱的绒发，又轻轻抚平她衣领上那一圈柔软的风毛。他的动作很轻，很细致。
“好看。”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比平日里更低沉温和几分，“我们岁岁，穿什么都好看。但这身最好看。”
他的肯定让岁岁脸上的笑容彻底绽放开来，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被珍视的喜悦。她向前一步，主动扑进他怀里，用小胳膊环住他的脖子，软软的脸颊蹭了蹭他的下颌，带着依恋的暖意。
“岁岁喜欢，”她在他耳边小声却清晰地说，“喜欢新衣服，喜欢……‘岁平安’。”
裴御环住怀里这团温暖柔软的小身子，感受着她全然信任的依靠，心中那片因重生而始终冰冷的角落，仿佛也被这暖意彻底熨帖。
他微微收紧了手臂，将下颌轻轻抵在她散发着奶香味的柔软发顶。
“嗯，”他应着，声音低沉而郑重，如同许下一个至关重要的诺言，“岁岁会一首平安喜乐。”
殿内暖香袅袅，窗外偶尔有寒风吹过，却丝毫侵入不了这一方被精心守护起来的温暖天地。那衣角上金色的“岁平安”三字，在透过窗棂的光线下，流转着柔和而坚定的微光，仿佛预示着某种美好的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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