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场风波与龙泉赠剑的震撼，如同投入湖心的巨石，在安宁心中漾开层层叠叠的涟漪，久久未能平息。
回到东宫己数日，那股萦绕心头的激荡却未曾褪去。那柄象征着无上荣光与责任的龙泉剑，被裴御命人妥帖地收在了宁安阁的书房内，并未真的让安宁日日佩戴——于她如今的年纪和力气而言，那终究太过沉重。但他特意吩咐工匠打造了一个紫檀木的剑架，将宝剑悬于墙上，正对着她平日习字读书的书案。
“哥哥……”安宁偶尔会抬起头，望着那柄古朴而威严的长剑出神。指尖仿佛还残留着那日握住剑柄时的冰冷触感和沉甸甸的分量，耳畔回响着他郑重的言语——“此剑护山河，亦护你。”
一种前所未有的、模糊却又炽热的情感在她心口涌动。她似乎隐隐约约地明白了“山河”二字的重量，那是太子哥哥未来要肩负的天下，是爹爹娘亲曾经誓死守护的疆土。而“护你”二字，则像冬日里的暖炉，将她整颗心都熨帖得滚烫而安稳。她不再仅仅是需要被严密保护、娇养在深宫里的柔弱孤女，她似乎……也被赋予了某种力量，与那广袤的山河、与身前这个如高山般守护她的人，产生了更深刻的联结。
窗外朔风呼啸，吹得窗棂咯咯轻响，却更衬得室内暖融宁静。银丝炭在精雕的黄铜炭盆里烧得正旺，偶尔爆出一两声细微的噼啪脆响，氤氲的热气驱散了严冬的寒意。
书案上摊开着一卷《史记》，裴御端坐于案后，安宁则挨着他身侧坐着，身上裹着一件毛茸茸的雪白狐裘，衬得她小脸愈发莹润。她听得极为认真，目光随着裴御修长的手指划过竹简上的刻字，努力理解着那些遥远的金戈铁马与帝王将相。
裴御的声音低沉而清晰，不疾不徐地讲解着卫青、霍去病远征匈奴的功绩。当他讲到霍去病那句掷地有声的“匈奴未灭，何以家为”时，微微停顿了一下，目光不自觉地从书卷上抬起，落在身旁的小姑娘身上。
她正听得入神，杏眼圆睁，眸子里映着跳动的烛火和书卷的墨香，充满了对英雄的憧憬与向往。那日猎场上她眼底被点燃的星火，似乎并未熄灭，反而在这历史的熏陶下，沉静地燃烧着。
裴御心中微动，正欲继续往下讲，却见安宁忽然转过头来，小巧的眉头微微蹙起，像是被什么难题困住了。
“哥哥，”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困惑，软糯地响起，打破了室内的宁静，“那位霍将军……为什么说匈奴没打败，就不成家呢？”
裴御微微一怔，没想到她会问这个。他斟酌着用词，试图用她能理解的方式解释：“霍将军志在报国，心系天下安宁，他认为国之大患未除，便无暇顾及自身小家之乐。这是一种……极大的担当与牺牲。”
安宁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眼神却依旧清澈地望着他，下一个问题脱口而出，单纯而首接，却像一颗小石子，精准地投入裴御看似平静的心湖：
“那……哥哥你呢？”她歪着头，眼神纯稚，满是好奇，“父皇和太后娘娘以前好像提过，哥哥以后也是要娶太子妃的呀？哥哥也会像霍将军那样，因为‘匈奴’还没灭，就不娶妃吗？”
“……”裴御彻底顿住了。
炭盆里的噼啪声似乎骤然放大，衬得他此刻的沉默格外明显。他握着书卷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目光落在安宁那张不谙世事、满是纯然好奇的小脸上。
娶妃？
这个词从她口中问出，像是一根极细的针，轻轻刺了他一下。前世失去她的彻骨之痛，今生重来一世唯她不变的执念，早己将他所有关于“娶妃”的念头与旁人彻底隔绝。他的东宫，他的身边，他未来的后位，从来都只为她一人预留。只是她现在还这样小，懵懂天真，如何能明白他心中那早己历经生死、深刻入骨的情愫？
他看着她清澈见底、不含一丝杂质的眼眸，那里面对他的依赖、信任、孺慕，都与男女之情无关。一股极其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是无奈，是宠溺，是难以言喻的温柔，还有一丝只能深深压抑的、属于成年男子的悸动与期盼。
他该如何回答？告诉她他早己“家”在心里，只是这个“家”的核心永远是她？告诉她他所有的征战与守护，最终极的目的都是为了能给她一个太平盛世，然后与她共白首？不行，太早了，会吓到她。
最终，裴御抬起手中的书卷，极其轻柔地在她光洁的额头上敲了一下，力道轻得像是一片雪花落下。
他眼底的波澜被强行压下，重新覆上她所熟悉的、属于“太子哥哥”的温和与纵容，唇角牵起一抹无奈的弧度，声音却低沉温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喟叹：
“小人儿，莫操心这些。”
他的指尖拂过她额前细软的刘海，动作自然亲昵，将方才那一瞬间的凝滞悄然带过。“这些事，还远得很。你现在该操心的是，今日的字帖临完了没有？《史记》下一篇的释义可能默诵？”
安宁被轻轻敲了额头，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听到他后面的话，果然立刻被转移了注意力，小脸微微垮了下来，小声嘟囔：“……还有一点点没写完。”那点关于“娶妃”的好奇，瞬间被课业的压力所取代。
裴御看着她这可爱的模样，心下微软，又觉好笑。他重新将目光投向书卷，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那便先专心课业。霍将军之志，在于保家卫国，你如今学好文武之技，明史知礼，将来亦能护佑你想护之人，明白吗？”
安宁似懂非懂，但“护佑想护之人”几个字，却让她想起了那柄龙泉剑，想起了他说的“护你”。她立刻郑重地点点头：“嗯！岁岁明白！岁岁会好好学！”
看着她重新燃起斗志的模样，裴御微微一笑，心底那片因她无意间的提问而泛起的涟漪，渐渐化为一片无尽的温柔。
窗外寒风依旧，室内暖意盎然，烛火将一大一小两个依偎着读书的身影投映在窗纸上，静谧而温馨。至于那些深藏于岁月之后的情愫与未来，他有的是时间，等她慢慢长大，等她一步步走向他，正如他跨越生死，一步步坚定地走向她。
他拿起另一卷书，声音温和地继续讲解起来，仿佛刚才那段小小的插曲从未发生。只是那偶尔落在她发顶的、无比轻柔的目光，却泄露了主人深藏于心的、汹涌而克制的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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