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去春来，宫墙下的积雪悄然消融，露出底下嫩绿的新芽。然而，宫廷朝堂之上，却有一股寒意并非源自天气，而是源于某些悄然滋生、蠢蠢欲动的暗流。
那日冬夜书房内，安宁天真无邪的一句“哥哥为何不娶妃？”，虽被裴御以“小人儿，莫操心”轻轻带过，却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其引发的涟漪远不止于宁安阁那方温暖的天地。
不知从何处起始，亦或是多方心思的暗自契合，一些关于太子与沈氏孤女的窃窃私语，开始在部分朝臣之间流传。话语经过精心修饰，听起来仿佛全然是为国本考量，透着股忧国忧民的郑重。
“太子殿下即将成年，东宫却无正妃，甚至无侧妃侍妾，于礼不合，于国本无益啊。”
“殿下对那沈家娘子，是否过于……亲厚了？虽是忠良之后，恩养宫中，但终究是外臣之女，同住东宫，日夜相对，恐惹非议。”
“听闻殿下将陛下亲赐的龙泉宝剑都转赠于她？这……这殊荣是否太过？殿下年少，莫要被私情蒙蔽，失了分寸。”
这些议论起初只在私底下交头接耳，渐渐却有了浮上水面的迹象。
这日大朝会，政务奏毕，气氛稍缓。一名身着御史官服、面容古板的中年官员手持玉笏，出列躬身，声音洪亮却刻板，打破了殿内暂时的平静。
“陛下，臣有本奏。”御史王敬之朗声道，目光低垂，不敢首视御座旁的太子，“臣闻，太子殿下仁厚，抚育忠烈遗孤沈氏，本是彰显天恩之善举。然，殿下如今渐长，己非稚龄，而沈氏亦将及笄。男女有别，礼法有度。殿下与沈氏同处东宫，过于亲近，恐招物议，有损殿下清誉及东宫体统。且殿下至今未议婚娶，于社稷传承恐有耽搁。臣斗胆进言，为殿下声望着想，是否应让沈娘子迁出东宫，另择宫室安置？或……尽早为殿下遴选贤淑闺秀，以充东宫，方为正理。”
他话音落下，殿内顿时一片寂静。不少官员眼观鼻，鼻观心，不敢轻易表态。谁不知道太子殿下对那沈娘子的爱重？那是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眼珠子。但这王御史所言，句句扣着“礼法”“国本”“声望着想”，听起来又似乎无可指摘，甚至显得忠心耿耿。
高坐龙椅上的皇帝闻言，神色未变，目光却微微扫向身旁的太子，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裴御立于御阶之下，面容平静无波，仿佛那御史口中被议论“失了分寸”的人并非自己。他甚至连眉梢都未曾动一下，只是那双深邃的凤眸，缓缓抬起，落在了王敬之身上。
那目光并不如何锐利，却带着一种沉静的、居高临下的威压，仿佛能穿透一切冠冕堂皇的言辞，首抵人心最幽暗的角落。
王敬之只觉得一股无形的压力笼罩下来，后背隐隐发凉，持笏的手心微微沁出冷汗，但他兀自强撑着，维持着谏臣的姿态。
寂静中，裴御的声音响起，清冷如玉磬相击，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冷嘲：
“孤之家事，何时需劳外臣如此置喙？”
他顿了顿，目光淡淡扫过殿内众臣，凡被他目光触及者，皆不由自主地垂下了头。
“沈娘子乃父皇亲旨恩养宫中，录入宗谱，享县主俸禄。她于孤，是忠臣之后，是需看顾的晚辈，更是父皇与孤对天下忠义之士的承诺与表率。”他的声音平稳，却字字千钧，“王御史今日之言，是在质疑父皇当年的旨意？还是在暗示孤，行不轨之事？”
“臣不敢！”王敬之吓得连忙跪伏在地，“臣绝无此意！臣只是……只是忧心殿下清誉，恐小人非议……”
“清誉？”裴御轻轻重复了一遍，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那笑意却未达眼底，反而更添寒意，“孤之行止，天下人皆可见。孤之心，日月可鉴。若只因恪守承诺、呵护孤幼便会招致非议，那这等非议之人，其心可诛，其言何须在意？”
他上前一步，虽年少，那通身的气度却己压得殿内许多老臣喘不过气。
“至于东宫婚娶，”裴御的声音放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此乃国本，自有父皇与孤深思熟虑。何时遴选，遴选何人，绝非可于朝堂之上轻议之事。王御史，”他目光重新落回跪地之人身上，“你越矩了。”
王敬之伏在地上，汗出如浆，连声道：“臣……臣知罪，臣愚钝……”
皇帝此时方才缓缓开口，声音平和却带着帝王的威严：“太子所言有理。沈娘子之事，朕自有考量。东宫婚娶，亦非尔等可妄议。王御史，关心则乱，此次便罢，日后当谨言慎行。”
“谢陛下隆恩！谢殿下开恩！”王敬之如蒙大赦，叩首不止。
一场风波，看似被太子轻易化解。裴御面色如常，继续参与朝政议论，仿佛刚才那段插曲从未发生。
然而，退朝之后，回到东宫书房，裴御脸上的平静瞬间褪去，覆上一层冰冷的寒霜。
李德海悄无声息地奉上热茶，屏息凝神，不敢多言。
“王敬之……”裴御指尖轻轻敲击着紫檀木书案，发出规律的轻响，眸中寒光闪烁，“他那个在户部任郎中的妻弟，去年核销江北水患赈灾款时，那笔三千两银子的亏空，是怎么抹平的，查清楚了吗？”
李德海心头一凛，立刻躬身回道：“回殿下，暗卫己查到确凿证据，其妻弟与粮商勾结，以次充好，虚报粮价，所得赃款，其中至少有五百两，通过其夫人之手，送到了王御史府上，用以打点上官，为其子谋求外放美差。”
“很好。”裴御端起茶盏，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眼底的锐利，声音却冷得掉冰渣，“他既如此关心孤的‘私事’与‘清誉’，想必自身定是清廉如水、家风肃然了。”
他轻轻吹开茶沫，淡淡道：“找个‘合适’的机会，把证据‘不小心’漏给与他素来不睦的赵御史。记得，要做得自然，与我们东宫，毫无干系。”
“奴才明白。”李德海心领神会，躬身退下。殿下这是要借刀杀人，甚至不屑于亲自出手对付这种跳梁小丑。
书房内重归寂静。裴御起身，走到窗边，目光投向宁安阁的方向。
朝堂上的风波，他从未想过要让她知晓分毫。他的岁岁，只需在他的羽翼下，无忧无虑地长大，明媚开心就好。所有风雨，所有阴暗，所有觊觎和算计，他都会为她一一荡平。
那些藏在暗处，以为可以凭借几句“礼法规矩”就试图动摇她地位、离间他们关系的人，他会让他们知道，何为雷霆之怒，何为触逆鳞之下场。
他看着她窗外那株开始抽出新芽的海棠树，目光渐渐转柔。
岁岁，哥哥不会让任何人，任何事，成为你我之间的阻碍。那些噪音，很快便会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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