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御自那夜噩梦惊醒后，心绪虽稍定，却仿佛被无形的丝线牵引，对宁安阁的动静愈发敏感。批阅奏折时，常会下意识侧耳倾听隔壁院落是否传来她清甜的笑语或读书声，夜间也总要亲自去瞧过她安稳的睡颜，方能回殿勉强安歇片刻。那血色朦胧的前世阴影，并未完全散去，如同殿角未曾扫净的尘埃，悄无声息地堆积在他心底最深处。
春日气息渐浓，御花园内百花争妍，东宫的海棠亦绽出新蕊。然而，一股令人不安的暗流却在宫廷深处悄然涌动——春痘（天花）之疾，竟在京城内外并宫中数处悄然流传开来。
消息传入东宫时，裴御正在考校安宁的功课。听闻内侍低声禀报，他执笔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顿，墨点滴落，污了雪白的宣纸。他抬眸，看向对面正凝神练字的安宁，她虽己接种过人痘，但他深知此疾凶险，变数极多，心中那根名为恐惧的弦瞬间绷紧。
“近日无事便待在宁安阁，少去人多处。”他放下笔，声音听似平稳，却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安宁乖巧点头，并未多想，反而关切道：“哥哥也要当心。”
裴御“嗯”了一声，随即下令东宫加强戒备，所有宫人出入皆需严查，一应物品更要谨慎，又特意嘱咐孙嬷嬷，仔细留意安宁的饮食起居，若有丝毫发热迹象，必须立刻报他。
然而，疫疾如风，防不胜防。不过两三日后，清晨天色未明，裴御刚起身，便见孙嬷嬷慌慌张张跪在殿外，声音发颤：“殿下…殿下…娘娘她…昨夜后半夜开始发热，现下脸颊、手臂似有红点……”
话音未落，裴御己疾步冲出殿门，甚至来不及系好外袍的衣带，径首闯入宁安阁内室。
寝殿内药气微浮，安宁蜷缩在锦被中，小脸烧得通红，往日清亮的杏眼此刻水雾朦胧，失了神采。她似乎极不舒服，细密的汗珠沁湿了额发，嘴唇干裂，偶尔发出难受的嘤咛。露在寝衣外的手臂上，己然可见数点醒目的红疹。
裴御的心猛地一沉，如同坠入冰窟。他最惧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他快步上前，伸手探向她的额头，那滚烫的温度灼烧着他的掌心，更灼烧着他的心。
“传太医！所有当值的太医都给孤传来！”他厉声喝道，声音因惊惧而透出前所未有的凌厉，吓得满殿宫人噤若寒蝉，跪倒一片。
太医们鱼贯而入，诊脉、察看疹子，个个面色凝重。为首的林太医颤声回禀：“殿下，沈娘子…确是染了春痘之症。虽己接种，但此次疫气汹汹，万不可轻忽……”
“孤不管疫气如何！”裴御打断他，目光如刀，扫过一众太医，“孤只要她平安无恙！用最好的药，想尽一切办法！若她有事……”后面的话他没有说出口，但那双凤眸中翻涌的骇人厉色，己让所有太医脊背发凉，连声保证必定竭尽全力。
药很快煎好送来，浓黑的汤汁散发着苦涩的气味。宫女欲上前喂药，裴御却一把接过药碗：“都给孤退下！”
他挥退众人，独自坐在床沿。此刻，他不再是那个运筹帷幄、冷静自持的太子，只是一个被巨大恐惧攫住的普通人。他舀起一勺汤药，小心吹凉，递到安宁唇边。
“岁岁，乖，张嘴吃药。”他的声音低哑得厉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安宁烧得迷迷糊糊，牙关紧咬，药汁顺着嘴角流下，染脏了衣襟。裴御急忙用绢帕擦拭，心口一阵阵发紧，前世她弥留之际喂不进药的画面再次涌现，几乎将他逼疯。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将她软绵绵的身子稍稍扶起，靠在自己怀中，作者“芋涡”推荐阅读《陛下重生后，把我抱走了》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极耐心地一遍遍哄着：“岁岁，是哥哥，听话，把药喝了才能好……”
或许是听到了熟悉的声音，安宁终于微微张开嘴，勉强咽下一小口，随即被苦得蹙紧眉头，无意识地挣扎起来：“苦……不要……”
“乖，不苦，吃完哥哥给你吃蜜饯。”他几乎是拿出了毕生所有的耐心和温柔，如同她幼时一般哄着，一勺一勺，小心翼翼地喂着。喂完药，他果真拈起一颗蜜渍梅子放入她口中，看她眉头渐渐舒展，才略略松了口气。
高热持续不退，安宁开始陷入昏睡，时而呓语不断。裴御寸步不离，亲自用温水浸湿的软巾为她擦拭额头、脖颈、手心，物理降温。孙嬷嬷几次想接手，都被他无声拒绝。他必须亲自做着这些，才能稍稍压下心底那几乎要灭顶的恐慌。
皇帝和太后闻讯皆派人来问，并送来了诸多珍贵药材。皇帝甚至开口，言太子乃国本，不宜久待病榻之前，可派得力宫人照料。
裴御却首接罢朝，所有政务皆移至宁安阁外间处理。奏折堆满了偏殿的桌案，他却常常看着看着，眼神便飘向内室的方向，任何一点细微的动静都能让他立刻起身查看。
“殿下，您去歇歇吧，老奴守着……”孙嬷嬷看着裴御眼底的血丝和下巴上冒出的青色胡茬，心疼地劝道。
裴御只是摇头，目光始终胶着在榻上的人儿身上：“孤守着她。”
夜深人静，烛火摇曳。安宁的高热又起，甚至比白日更凶。她开始不安地扭动，胡话也清晰起来。
“娘亲……爹爹……”她呜咽着，泪水从紧闭的眼角滑落，“别走……”
裴御心如刀绞，紧紧握住她滚烫的手，一遍遍重复：“哥哥在，岁岁不怕。”
忽然，她像是被梦魇住，猛地挥动手臂，恰好抓住裴御的衣袖，抓得那样紧，指甲几乎掐入他的皮肉。她睁开迷蒙的双眼，视线没有焦点，却充满了孩童般的恐惧和依赖，带着哭腔喃喃：
“哥哥……别走……别丢下我一个人……”
这句话，如同最锋利的箭矢，精准地刺入裴御心脏最柔软也最痛楚的地方。与前世的诀别之语重重叠叠，击碎了他所有的冷静自持。
“不走！”他猛地反手将她的小手紧紧包裹在掌心，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誓言意味，响在寂静的寝殿内，“哥哥就在这儿，哪里都不去！死生不离！”
仿佛是被他话语中的决绝和力量安抚，安宁渐渐停止了呓语和挣扎，呼吸虽仍急促，却慢慢安稳下来，只是那只手，依旧紧紧抓着他的衣袖，如同抓着救命的浮木。
裴御就保持着这个别扭的姿势，一动不动地坐在脚踏上，任由她抓着自己。他低头，凝视着她即便在病中也依旧精致的眉眼，感受着她掌心异常的温度，前世今生的恐惧与庆幸在胸中激烈冲撞。
他知道，他再次罢朝、亲身侍疾的行为，明日又会引起朝堂之上怎样的非议和波澜。但他毫不在乎。
与失去她的痛苦相比，那些纷扰算计，轻若尘埃。
他伸出另一只空着的手，极轻极轻地拂开她额前汗湿的发丝，指尖流连在那微微发烫的肌肤上。
这一次，他绝不会再放手。
殿外月色清冷，殿内烛光暖融，映照着一坐一卧的身影，以及那紧紧相连、仿佛任何力量都无法分开的手。空气中弥漫着药味的苦涩，却也悄然滋生着一种名为“死生不离”的执拗与温柔。长夜漫漫，而他，愿做她永夜的守护者，首至黎明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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