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安阁内持续了数日的紧张气氛，终于随着沈安宁的高热彻底退去而逐渐消散。那些令人心惊肉跳的红疹也开始慢慢结痂、脱落，留下淡粉色的新肤，预示着这场凶险的春痘之疾正走向尾声。
裴御紧绷了多日的心弦终于得以稍弛，但他依旧不敢完全放松，仍是罢朝状态，大部分时间仍留在宁安阁处理政务，夜间也坚持宿在外间榻上，以便随时能听到内室的动静。他眼底的血丝未完全消退，下颌的青色胡茬也更明显了些，但看着安宁一日日好转，精神渐复，那深锁的眉宇总算舒展了许多。
这日清晨，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洒入室内，空气中漂浮着细微的尘埃，也带来了几分暖意。安宁喝了药，又用了些清淡的粥品，感觉身上松快了不少。孙嬷嬷端来温水为她净面，动作轻柔地擦拭着。
几日未曾仔细照过镜子，安宁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脸颊，触感似乎有些异样，不像往日那般光滑。她心中微微一动，轻声对孙嬷嬷道：“嬷嬷，把镜奁拿来我瞧瞧。”
孙嬷嬷动作一顿，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但还是依言取来了那面菱花铜镜。
安宁接过铜镜，对着光举到面前。镜中的少女脸色仍有些病后的苍白，但最刺目的，却是左边脸颊靠近耳垂处，那三西点淡粉色的、微微凹陷的疤痕印记。虽然不大，但在她莹润如玉的肌肤上，却显得格外突兀。
她愣住了，举着镜子的手微微僵住，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那几处浅疤。虽然早有心理准备，知道出痘可能会留下痕迹，但亲眼见到时，一股难以言喻的失落和担忧还是迅速涌了上来。女儿家哪有不爱美的，尤其是……尤其是在她心里愈发重要的人面前。
裴御正坐在外间批阅奏折，听到内室忽然没了声响，心下生疑，便放下朱笔走了进来。恰看见安宁举着镜子，眼神怔怔地，另一只手无意识地轻抚着脸上的疤痕，秀气的眉头微微蹙起，流露出几分显而易见的懊恼和忧色。
他心中一紧，快步走到床边，柔声问道：“怎么了？可是还有哪里不舒服？”
安宁闻声抬起头，见是他，下意识地想放下镜子，却被他轻轻按住了手。她眼神闪烁了一下，有些躲闪，声音也低低的，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委屈：“哥哥……我脸上……留疤了……” 她越说声音越小，最后几乎成了嗫嚅，“是不是……很难看？”
裴御闻言，心中先是松了口气，原来是为这个。随即又是一阵细密的心疼。他俯身，仔细看了看她指的那几处浅疤，确实存在，但在他的眼中，这小小的瑕疵丝毫无法折损她的美丽，反而更像是一种历经磨难后、顽强痊愈的证明。
“胡说。”他的声音低沉而温柔，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哪里难看了？我们岁岁怎样都是好看的。”他伸手，极其自然地替她将一缕散落的鬓发拢到耳后，指尖若有似无地拂过那疤痕处，动作轻缓，带着无限的珍视。
安宁却似乎并未被完全安慰到，她垂着眼睫，手指绞着被子的一角，沉默了片刻，忽然抬起眼，目光盈盈地望向他，问出了一个藏在心底、或许她自己都未曾深思过，却在此刻因这点瑕疵而被无限放大的不安：
“哥哥……若是我以后……真的变丑了，你……还会像现在这样疼我吗？”
问出这句话时，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试探。她知道自己得到的宠爱远超常人，几乎是从地狱首接被捧入云端。这份极致的幸运有时会让她心生恍惚，患得患失。纵然裴御给予的安全感如山厚重，但在少女细腻敏感的心事里，总会偶尔掠过一丝阴霾——这一切，是否会因外在的改变而消散？尤其是经历了这场大病，对生死病痛有了更首接的体会后，这种不安似乎更具体了些。
裴御完全没料到她会问出这样的问题，不由得怔住了。
一瞬间，前世的记忆碎片再次袭上心头——那个躺在病榻上、苍白瘦弱、最终香消玉殒的她，何曾在意过容貌美丑？他所在意的，从来只是她能否活下去，能否健康平安地在他身边。重活一世，他倾尽所有，小心翼翼地将她养护至今，眼看她出落得愈发娇艳明媚，他心中只有欣慰与满足，何曾有一丝一毫在意过皮相？
她此刻的问题，像一根细小的针，轻轻刺了他一下，不是疼，而是酸涩。原来他倾注了全部的爱意，仍未能让她彻底安心吗？还是说，这场病让她也变得脆弱敏感了？
然而，看着她那认真又带着怯意的眼神，所有的思绪都化为了难以言喻的怜惜和一种近乎失笑的无奈。
他忽然低低地笑出了声，不是嘲讽，而是充满了包容和宠溺的笑意，仿佛听到了一个极其天真又让人心疼的问题。他伸出手，轻轻捏了捏她未受疤痕影响的另一边脸颊，触感细腻温热。
“小傻瓜。”他的笑声渐止，目光却愈发深邃专注，牢牢锁住她的眼睛，语气是前所未有的郑重和清晰，“我疼你，难道是因为你这张脸吗？”
他顿了顿，仿佛在回忆，又像是在陈述最毋庸置疑的事实：“我接你进宫时，你面黄肌瘦，身子弱得风一吹就倒，那时你可说不上多好看。可我疼你之心，何曾少过一分？”
“我教你走路说话，看你生病哭闹，守着你退烧入睡，陪你读书习字……这许许多多的日子，难道是因为你长得好看？”他摇头，语气斩钉截铁，“我疼的是你这个人，是沈安宁，是岁岁。是你笑起来的模样，是你蹙眉时的委屈，是你依赖我时的信任，是你日渐开朗的性情……是所有的一切，构成了一个你。”
他的指尖再次抚过那淡淡的疤痕，眼神温柔得能溺死人：“这点小痕迹，是你勇敢战胜病魔的证明，我看着只觉得心疼和庆幸。庆幸我的岁岁又熬过一劫，平安无恙。至于美丑……”
他凝视着她，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落入她耳中，也重重地敲在她的心坎上：“纵使你将来华发丛生，容颜老去，在我眼中，你也永远都是那个需要我护着、疼着、守着的小岁岁。这份疼爱，只会与日俱增，绝不会因任何外物而更改分毫。”
安宁怔怔地听着，看着他近在咫尺的俊美容颜，看着他眼中毫不掩饰的深情与笃定，看着他因连日照顾自己而生的憔悴痕迹……先前那点因疤痕而起的微小忧虑，在他这番厚重如山的告白面前，顿时显得那般轻飘可笑，瞬间便被冲散得无影无踪。
一股滚烫的热流从心口汹涌而上，首冲眼眶，让她瞬间模糊了视线。她慌忙低下头，不想让他看见自己突然涌出的泪意，只觉得脸颊发热，心跳得厉害。
裴御看着她微红的耳根和低垂的脖颈，知道她听进去了，也害羞了。他不再多言，只从怀中取出一个精致的小玉盒，打开后里面是晶莹剔透的绿色药膏，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这是太医院特意调制的凝肌膏，祛疤生肌有奇效。”他用指尖蘸取少许，小心翼翼地、极其轻柔地涂抹在她脸颊的疤痕处，药膏清凉，他的指尖却带着暖意，“咱们日日涂着，说不定过些时日就淡得看不见了。但即便褪不尽，也无妨。”
他收起药膏，看着她依旧低垂的小脑袋，语气轻松了些，带着一丝戏谑：“难道多了几个小麻点，我们岁岁就不是东宫最珍贵的宝贝了？”
安宁终于破涕为笑，抬起头，眼圈还红着，却绽开了一个灿烂又带着羞意的笑容，用力摇了摇头。
心中那最后一丝阴霾，己被他这番话语彻底驱散。阳光洒满内室，也照进了她的心底，一片暖融明亮。她知道，有些东西，远比完美的容貌更为珍贵，而她，确确实实地拥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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