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昭昭在襁褓中轻轻翻了个身，红绸裹得严实，金铃铛随着动作发出细微声响。她睡得并不安稳，眉头微微皱起，像是梦里也压着什么重物。额间那点朱砂痣忽明忽暗，如同呼吸般律动。
夜临渊仍坐在床边，手搭在摇篮边缘，目光落在沈清婉脸上。她闭着眼，脸色苍白，唇色淡得几乎透明。他盯着她看了许久，忽然察觉一丝异样——自己耳边竟响起一道声音，轻而清晰，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又像就在心底炸开：
“我没有毒害皇嗣……那碗安胎药，是皇后亲手端来的。”
他猛地抬头，脊背绷紧。
殿内寂静无声，烛火稳稳燃烧，无人开口。沈清婉仍在昏睡，连睫毛都未颤动一下。可那句话，分明是她的语气，带着压抑多年的委屈与不甘，一字一句刻进他的耳朵。
他下意识攥住腰间的龙纹玉佩，指尖触到冰凉的纹路。这不是幻觉。三年前的事他记得清楚：沈清婉怀胎七月，突告胎动不安，御医查出安胎药中有剧毒成分。证据确凿，人证物证俱全，连煎药的宫人都指认是她亲信嬷嬷所为。他震怒之下，虽未降罪，却自此疏远含香殿，再未踏足。
可如今这声音，为何偏偏在此时浮现？
他凝视沈清婉，试图从她脸上找出破绽。她鼻梁微挺，眉心有道浅浅折痕，像是常年忍耐留下的印记。他忽然想起她曾为他弹琴时的模样，指尖轻拨，曲调错了一个音，她慌忙跪下请罪。就是那个错音，让他破例将她留在身边。
那时她说：“臣妾宁可一辈子弹错，也不愿说一句假话。”
他当时只当是讨巧之语。
现在想来，或许并非全是奉承。
正思忖间，夜昭昭在襁褓中又动了动，小手无意识地搭上沈清婉的手腕。刹那间，那道心声再次响起：
“他说过会护我一生……可自从我失宠，他连一眼都不来看我。”
夜临渊喉头一紧，几乎要脱口回应。他强行压住情绪，手指缓缓收紧。这一次，他确定了——这声音不是来自外界，也不是幻听。它首接出现在他的意识里，清晰、真实，带着沈清婉独有的语调起伏。
他转头看向女儿。她依旧闭着眼，呼吸平稳，胖乎乎的小脸贴着软垫，嘴角还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可就在刚才，她明明没有睁眼，也没有发声。
是他疯了，还是这孩子真能……传递心声？
他不动声色，低声唤来守在外殿的内侍总管。那人垂首进来，不敢抬眼。
“去查三年前‘安胎药案’的卷宗。”他声音低沉，“还有当时经手的太医，活着的带过来，不在人世的，把遗属名录报上来。”
内侍浑身一颤，立刻应下，退步而出。
夜临渊重新坐回床边，目光再次落回沈清婉身上。这一次，他看得更久，也更仔细。她手腕上有几道浅痕，像是长期佩戴镣铐留下的旧伤；耳后有一颗小小的痣，他曾吻过无数次，却从未注意它旁边还有一圈极细的烫疤。
这些细节，他以前怎么从未发现？
他又看向夜昭昭。她的小手仍搭在母亲腕上，仿佛无意，却又像某种牵引。他伸手轻轻碰了碰她的额头，温热的，柔软的。她忽然咧嘴一笑，像是梦见了什么甜事。
就在这时，第三道心声悄然浮现：
“我知道他是信我的……可帝王之心，终究比不过一张龙椅。”
夜临渊呼吸一滞。
这句话像一根针，扎进他最深的角落。他确实动摇过。当年证据摆在眼前，他可以选择不信，但他选择了沉默。因为他不能冒天下之大不韪，为一个妃子对抗整个太医院和刑部定论。他以为那是权衡，是帝王之道。
可现在想来，那不过是怯懦。
他缓缓起身，将盖在沈清婉身上的龙袍外裳重新拉好，掖紧被角。动作极轻，生怕惊扰了她这场久违的安眠。
然后，他俯身抱起夜昭昭。孩子很轻，软软地窝在他怀里，脑袋靠在他胸口，听着心跳。她似乎觉得很舒服，哼了一声，小手抓住了他的衣襟。
夜临渊低头看着她，声音压得很低：“你说你是来救我们的……那便带朕，看清这宫里的刀光。”
夜昭昭没睁眼，却突然咯咯笑了两声，像是听懂了什么。她额间的朱砂痣微微一闪，泛出一丝紫金色的光晕，转瞬即逝。
夜临渊抱着她，在床前站定。他一手搂着女儿，另一只手轻轻抚过沈清婉的发梢。她的发丝干枯了些，不如从前柔亮，可触感依旧熟悉。
他没有叫人，也没有下令。他只是站着，守着这一对母女，像在等一个时机。
窗外天色渐亮，晨光斜照进来，映在床沿一角。一只飞鸟掠过窗棂，影子一闪而过。
殿内烛火仍在燃烧，灯芯爆了个小火花。
夜昭昭在他怀里扭了扭，小嘴咂了两下，像是渴了。夜临渊低头看她，正要唤人取奶瓶，却见她忽然睁开眼。
那一瞬，她瞳孔泛起淡淡的金波，首首望向他。
然后，她抬起小手，指向床榻方向，奶声奶气地说：“娘亲哭了。”
夜临渊心头一震，立刻回头。
沈清婉仍闭着眼，脸上毫无泪痕。可就在他注视的瞬间，一滴泪水从她眼角滑出，顺着鬓角流入枕头，无声无息。
他怔住了。
她没有醒，可她真的在哭。
他猛地意识到——这孩子不是在说眼前所见，而是在回应早己发生的情绪。那些被压抑多年的眼泪，那些无人知晓的委屈，此刻终于被人看见。
他重新看向夜昭昭，声音有些哑：“你……到底知道多少？”
夜昭昭冲他咧嘴一笑，随即闭上眼，重新入睡。小手松开他的衣襟，滑落下来。
夜临渊站在原地，抱着女儿，望着床上沉睡的女子。他的指节微微发白，握着她的龙纹玉佩。
远处传来第一声钟响，晨朝将启。
他没有动。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有些事再也无法装作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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