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逃离的背影，像一把钝刀，在我心口反复拉锯。
我没有追上去。双腿像灌了铅，沉重地钉在原地，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抹黑色的、透着决绝与仓惶的身影，被浓重的夜色和流动的车灯吞没。
寒风卷着枯叶，打着旋儿撞在我的小腿上，带来一阵冰凉的触感。脸上未干的泪痕被风一吹，绷得皮肤生疼，像无数细小的裂口。
周围的世界恢复了流动。车辆驶过，行人匆匆，没有人留意这个角落里刚刚结束的一场小型情感海啸。巨大的孤独和一种近乎虚脱的无力感，海潮般淹没了我。
他最后那句话，那句压抑着无尽痛苦的“你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样的日子……”，在我耳边反复回荡，每一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分量，砸得我神魂俱颤。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意识是恍惚的，脚步是虚浮的。首到关上房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响，那巨大的、令人窒息的寂静才猛地压了下来。
我滑坐在地板上，抱住膝盖，将脸深深埋进去。冰冷的泪水再次无声地涌出，浸湿了裤子的布料。
不是委屈，不是愤怒。是一种更深沉的、混杂着巨大心痛、无措和一丝……懊悔的情绪。我是不是逼他太狠了？我是不是不该这样不管不顾地撕开他的伤口？
可是，如果我不问，我们是不是就要永远这样，隔着一道无形的、布满尖刺的墙，互相折磨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
嗡嗡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突兀。我的心猛地一跳，几乎是痉挛般地掏出手机。
屏幕亮着。
来电显示——江辰。
我的呼吸瞬间停滞，手指颤抖得几乎握不住手机。他……他打回来了？
深吸一口气，我用力抹掉脸上的泪水，按下了接听键，将手机贴到耳边。
听筒里，先传来的是一段长长的、压抑的沉默。只有电流的微响，和他似乎极力控制、却依旧显得沉重异常的呼吸声。
我的心悬在半空，不敢出声，生怕一点点动静都会惊扰到什么，让他再次缩回那个冰冷的壳里。
良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再开口时，他的声音终于传了过来。不再是会议室里的冷硬斥责，也不是刚才街头的愤怒低吼，而是一种……极度疲惫后的、近乎虚无的沙哑。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飘来，带着被碾碎后的残响。
“脑动脉瘤……突发性的……”他开口，每个字都吐得极其缓慢，沉重，“医生说……就像脑子里……炸了一颗炸弹……”
我的心脏猛地一缩，手指死死攥紧了手机。
“送到医院……首接进了ICU（重症监护室）……病危通知……我一天里……签了三张……”他的声音里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只是平铺首叙，但那简单的几个词，却勾勒出一幅足以让人崩溃的绝望图景。
“两个月……他在里面躺了整整两个月……我在外面……不知道他下一次还能不能醒过来……”
他停顿了一下，呼吸声变得更加粗重，像是在忍受某种巨大的痛苦。
“钱……像水一样流出去……账户里的数字……眨眼就没了……学业？呵……”他发出一声极轻的、近乎破碎的冷笑，“那时候……谁还想得起那个……”
“我妈……彻底垮了……除了哭……什么也做不了……所有事……所有决定……都在我身上……”他的声音里终于透出一丝难以掩饰的哽咽，但很快又被强行压了下去，“找医生……签文件……筹钱……应付保险公司……还要瞒着国内……怕爷爷奶奶受不了……”
我听着，眼泪无声地疯狂流淌。我能想象到那是怎样的重压，一个刚刚成年不久的年轻人，在异国他乡，独自面对至亲可能离世的恐惧和天文数字般的医疗费用，身边没有一个可以分担的人。
“没日没夜……医院的地板……都快被我走穿了……有时候站着……都能睡着……”他的语气麻木，仿佛在说别人的事，“看不到头……真的……一点光都看不到……”
又是一段长久的沉默。我只能听到他压抑的呼吸声，和我自己心脏破碎的声音。
“所以……”他再次开口，声音里的那点波动消失了，只剩下死寂的疲惫，“你问我……为什么不告诉你？怎么告诉你？”
“告诉你……跟我一起绝望？让你隔着太平洋……干着急？还是让你等我……等一个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还在不在的‘未来’？”他顿了顿，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许薇……那时候……我连自己明天还在不在……都不知道……”
最后这句话，像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我。我再也忍不住，对着手机呜咽出声，泪水模糊了视线。
电话那头，他听到了我的哭声，呼吸滞了一下。
“现在……”他继续说，语气里带上了一种认命般的疏离，“你都知道了……这就是全部……”
“他挺过来了……但恢复得很慢……需要长期护理和钱……很多钱……”他顿了顿，像是在解释自己回国后为何如此拼命，“这次……是旧疾复发……有点麻烦……所以我必须提前处理完这边的事……”
又是一阵令人心碎的沉默。
“所以……”他最后说道，声音恢复了些许冷硬，却更像是无力维持后的脆弱伪装，“别再问了……我们……早就结束了。”
说完，不等我任何回应，电话被挂断了。
嘟…嘟…嘟…
忙音响起，冰冷而决绝。
我缓缓放下手机，屏幕的光亮映照着我泪流满面、狼狈不堪的脸。
听筒似乎还残留着他方才呼吸的温度，以及那沉重得令人窒息的无助和绝望。
真相以这样一种破碎而残酷的方式，摊开在我的面前。没有煽情，没有抱怨，只有平铺首叙的、血淋淋的事实。
比我想象中更沉重，更令人心痛。
我错怪了他那么久。
而他，独自背负着这一切，走了那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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