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犀”项目像一艘刚刚驶过惊涛骇浪、还未及休整的巨轮，突然又撞上了另一座更隐蔽、更坚硬的冰山。
问题出在底层数据接口的一个兼容性漏洞上，平时深藏不露，却在一次极限压力测试中骤然爆发，导致核心算法的响应速度骤降百分之西十。更雪上加霜的是，寰宇总部那边不知为何，临时增加了一项对“多模态情感识别”的演示要求，必须在最终发布会上呈现。
消息是江辰的助理带来的，小姑娘脸色发白，语气急促，仿佛天要塌下来。
小会议室里刚刚还因为阶段性胜利而略显松弛的空气，瞬间重新冻结。火花创意这边，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识地投向我，又怯怯地转向屏幕那端始终沉默的主位。
江辰盯着测试报告和那份新增的需求说明，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下颌线绷得像拉满的弓弦。屏幕光打在他脸上，是一种近乎冷硬的苍白。他放在桌面的手，指节微微曲起，无意识地叩击着木质桌面，发出极轻却令人心慌的嗒、嗒声。
那种安静，比任何咆哮都更具压迫感。
“技术瓶颈，三天内必须解决。新需求演示，同步完成。”他终于开口，声音嘶哑，像砂纸磨过木头，听不出情绪，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残酷的决断，“火花团队，核心人员今天下午全部过来，联合攻关。寰宇技术部会配合。没有固定下班时间，问题解决之前，所有人——保持待命。”
没有商量的余地，甚至没有一句安抚或鼓励。只是一个冰冷的指令。
会议室里一片死寂，我能听到旁边小杨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
我的心也沉了下去。不是因为加班，而是因为……我看到了他眼底深处那无法掩饰的、浓重的疲惫，以及一种被强行压下去的、更深层次的焦虑。那不仅仅是工作压力，似乎还混杂着别的、更私人的重负。他父亲那边……情况又不好了吗？
下午，我们抱着电脑和资料，几乎是硬着头皮再次踏入了寰宇科技那间充满了低气压的联合办公室。
气氛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凝重。寰宇技术部的同事个个面色紧绷，敲键盘的声音都带着一股火气。江辰把自己关在旁边的玻璃隔间里，电话一个接一个，时而中文，时而英文，语气时而冷厉，时而压抑着极大的不耐烦。
透过玻璃，我能看到他频繁地抬手揉按着太阳穴，眉心拧成一个深刻的“川”字。有一次他讲完电话，猛地将手机屏幕朝下扣在桌上，身体向后重重靠在椅背上，闭上眼，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那是一个极其短暂、却泄露了无尽疲惫和无力的瞬间。
我迅速低下头，假装专注屏幕，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
接下来的时间，成了真正的鏖战。
技术难题的排查繁琐至极，每一个环节都可能藏匿着那个该死的漏洞。新需求的演示逻辑需要重新设计，情感数据库需要紧急扩容和标注。两边团队的人混杂坐着，争论、试错、推翻重来……空气里弥漫着咖啡因、汗水和焦虑混合的味道。
江辰大部分时间待在隔间里，但会时不时走出来，站在某个技术人员身后，沉默地看一会儿屏幕，然后指出一个关键问题，或抛出一个极其刁钻的测试思路。他的存在本身，就像一根无形的鞭子，抽打着所有人的神经，让效率奇高，却也让人喘不过气。
我负责协调视觉呈现与新功能的结合，需要不断和技术人员确认可行性，又需要和寰宇市场部的人沟通演示效果。好几次，我的想法被技术难题卡住，正焦头烂额时，一抬头，却发现江辰不知何时站在了我工位斜后方。
他没有说话，只是目光沉静地落在我屏幕上那段僵住的代码逻辑上。
我的后背瞬间僵首，手指都有些发凉。
“这里，”他忽然开口，声音近在咫尺，带着一丝熬夜后的沙哑，却异常清晰，“绕开实时渲染，先用预设库匹配，虽然精度损失百分之五，但能保证流畅度。发布会够用了。”
我愣了一下，瞬间豁然开朗。这是一个典型的、属于他的思维模式——在绝对完美和现实可行之间，找到那个最有效率的平衡点，哪怕需要做出妥协。
“好的，谢谢江总。”我低声道，立刻动手修改。
他“嗯”了一声，没再多言，转身走向下一个卡点。
深夜十一点，办公室里只剩下零星几个人还在坚持。外卖盒饭的油腻味和咖啡的苦涩味交织，令人胃里翻腾。
我正盯着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数据，眼睛酸涩得快要流泪，忽然听到旁边隔间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压抑的咳嗽声，紧接着是抽屉被拉开，药板被撕开的细碎声响。
我下意识地侧过头。
透过玻璃，看到江辰正仰头，将几片白色的药片干咽下去，喉结艰难地滑动了一下。他的眉头紧紧蹙着，脸上是一种近乎虚弱的苍白，与白天那个冷硬威严的形象判若两人。
他似乎察觉到了我的目光，猛地转过头。
视线在空中短暂相撞。
我像被烫到一样，立刻转回头，心脏怦怦首跳，手指胡乱地在键盘上敲击，假装忙碌。
几秒钟后，我听到他起身的声音，然后是脚步声。他走出了隔间，却没有走向我，而是去了茶水间。
我犹豫了几秒，鬼使神差地也站起身，跟了过去。
他正背对着我，站在饮水机前接热水。高大的背影在灯光下显得有些单薄，肩膀微微垮着，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孤寂和沉重。
我站在门口，进退两难。
他接完水，转过身，看到我，动作顿了一下。
空气凝固了几秒。
“有事？”他问，声音比平时低沉许多，带着浓浓的倦意。
“……没有。”我下意识地回答，手指蜷缩了一下，鼓起勇气指了指他手里的杯子，“那个……胃疼的话，光喝热水效果不大。我……我包里有胃药，要不要……”
他看着我，眼神很深，里面翻涌着一些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有疲惫，有审视，有一丝惯有的疏离，但似乎……还有一丝极淡的、措手不及的怔忡。
他没有立刻拒绝。
沉默在狭小的茶水间里蔓延。
最终，他只是极轻地摇了下头，声音沙哑：“不用。”
然后，他端着那杯热水，从我身边走了过去。
没有再看我一眼。
但我却莫名觉得，他周身那层坚硬的、拒人千里的冰壳，似乎就在刚才那短暂的沉默里，极其细微地、不易察觉地……松动了一丝裂痕。
我站在原地，听着他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混杂在一起，最后只剩下一片沉甸甸的酸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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