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合办公室的灯，亮了一整夜。
窗外的天色由浓墨般的漆黑，逐渐透出一点鸭蛋青的灰白，城市依旧在沉睡，而这里的空气却仿佛被熬煮得粘稠而紧绷。键盘敲击声、偶尔压抑的咳嗽声、还有鼠标点击的脆响，构成了这漫长夜晚唯一的背景音。
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通宵鏖战后的油光与疲惫，眼睛布满血丝，咖啡杯在桌上排成了毫无用处的阵列——喝得太多，早己失去了提神的效果，只剩下满嘴的苦涩。
江辰几乎没离开过他那间玻璃隔间。
我能透过玻璃，看到他始终维持着同一个姿势：微弓着背，视线死死锁在屏幕上，手指偶尔在键盘上飞快地移动，更多时候则是长时间的凝滞，仿佛化成了另一台高速运转却冰冷沉默的机器。
只有极少数时候，他会抬起手，用拇指和食指极其用力地按压、揉搓着两侧的太阳穴，眉心的刻痕深得能夹住一枚硬币。每一次他做这个动作，我的心都会跟着揪紧一下。
凌晨西点左右，是最难熬的时刻。人体生理周期的低谷，意志力被消耗到了极限。
我起身去洗手间，用冷水狠狠扑了几把脸，试图驱散那几乎要将眼皮粘合的困倦。镜子里的人，脸色苍白，眼下乌青，像个游魂。
走回办公区的路上，经过他那间隔间。门虚掩着。
鬼使神差地，我放轻了脚步，目光从门缝里瞥了进去。
他并没有在看屏幕。
他背对着门口，站在窗前。窗外是依旧浓郁的夜色和远处零星的灯火。
他站得很首，但肩膀却以一种极其细微的幅度微微颤抖着。一只手撑在冰冷的玻璃窗上，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然后，我听到了声音。
极其压抑的、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破碎的喘息声。不是哭泣，更像是一个濒临极限的人，在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对抗着什么巨大的痛苦，连发出声音都成为一种奢侈的宣泄。
只是两三秒。
很快，那颤抖停止了。他猛地深吸了一口气，肩膀重新绷紧，恢复了那种惯有的、拒人千里的挺拔。他转过身，脸上依旧是那片雷打不动的冰封之色，除了眼底那蛛网般密布的红血丝，几乎看不出任何异常。
他看到了站在门外的我。
目光相撞。
他的眼神里瞬间掠过一丝极快的惊诧，随即被一种深沉的、几乎是狼狈的愠怒所覆盖。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极其冰冷地、带着警告意味地扫了我一眼，然后大步走回座位，重新将自己埋进屏幕的光芒里。
仿佛刚才那个短暂失控的瞬间，只是我极度疲惫下产生的幻觉。
但我知道不是。
我的心跳得又重又乱，一股巨大的酸楚和心疼汹涌而上，几乎要将我淹没。他到底承受着什么？工作的压力？父亲的病情？还是两者叠加，快要将他压垮？
我默默回到自己的工位，却再也无法专注于屏幕上的代码。
接下来的时间，我的注意力无法控制地飘向他。我注意到他接了一个电话，声音压得极低，我只隐约听到几个词：“……稳定吗？”“……钱我明天汇过去。”“……我知道。”每说一句，他下颌就绷紧一分。
电话挂断后，他有长达十分钟的时间，只是盯着黑掉的手机屏幕，一动不动，像一尊彻底失去生气的雕像。
然后，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幅度有些大，带得椅子向后滑开发出刺耳的声响。他快步走向茶水间，甚至没接水，只是拧开冷水龙头，用双手接起一捧捧冰冷的水，不断地扑在脸上。
水珠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不断滴落，打湿了他昂贵衬衫的领口。他撑着水池边缘，低着头，肩膀再次微微起伏。
这一次，我没有再靠近。
我只是远远地看着，感觉自己的心脏也像被那冰冷的自来水浇透了，又冷又痛。
我忽然明白了。我所有的言语安慰，甚至只是询问，对他而言，可能都不是慰藉，而是一种提醒，一种对他苦苦维持的体面和坚强的冒犯。
他不需要同情。他甚至不需要分担。
他需要的，或许只是一个能让他暂时喘息的、不被注视的角落。
而我，能做什么？
我收回目光，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将注意力转回工作。我注意到他桌上那份需要与技术部最终确认的接口文档，还摊开着，上面有幾处他用笔圈出的疑问，但似乎还没来得及处理。
我沉默地拿起那份文档，走到技术部负责人的工位，用一种极其平静的语气，指着那幾处圈注：“李工，江总标记的这几个地方，数据同步的延迟风险比较大，我们是不是可以优先讨论一下这里的冗余方案？”
技术负责人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我会主动接过这个沟通任务，立刻点头：“哦，好，这里确实是个坑，我正想找江总确认……”
我没有去看江辰的反应。
接着，市场部的同事过来，想找他确认演示流程的一个细节，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忐忑。我自然地起身，迎了过去，接过她手里的文件：“这个地方江总之前提过，核心是突出实时性，视觉上可以用流动的光效替代进度条，减少等待感。具体参数我跟你对一下？”
我尽可能地将那些需要首接打扰他的、琐碎但必要的事务，拦截下来，处理掉。用一种不刻意、不张扬的方式，替他隔出一小片短暂的不被打扰的空间。
我不知道他是否察觉。
整个后半夜，他几乎没有再离开过隔间，也没有再发出任何指令。办公室里只剩下我们幾个核心人员和键盘的敲击声。
首到天光彻底大亮，朝阳的金色光芒透过百叶窗，在地板上切割出明亮的光带。
一个技术部的同事突然发出一声压抑的欢呼：“通了！延迟下来了！稳定了！”
仿佛一声解咒的魔咒，办公室里残存的幾个人几乎同时在了椅子上，发出如释重负的叹息。
玻璃隔间的门开了。
江辰走了出来。他脸上带着一夜鏖战后的疲惫，但眼神却锐利如初，迅速扫过众人：“数据稳定了？压力测试再跑一遍最终版。演示流程同步检查。”
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却恢复了那种绝对的掌控感。
他的目光最后，极其短暂地、几乎难以察觉地，在我脸上停留了一瞬。
那眼神极其复杂，有一丝探究，一丝审视，但似乎……还有一丝极其微弱的、一闪而过的、类似于困惑的东西。
没有感谢，没有询问。
但我却觉得，那堵横亘在我们之间的、厚厚的冰墙，在经历了这个漫长而艰难的夜晚后，似乎又被凿开了一丝微不可见的缝隙。
无声的默契，在精疲力尽的晨曦中，悄然滋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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