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林把那张烧剩的钞票角塞进工具箱底层，顺手拧紧了墨水瓶盖。台灯的光晕落在电路板上，焊点泛着暗铜色。他刚拿起烙铁，门外传来吉普车刹车的声音。
门被推开时带进一阵风，陈建国站在门口，肩上的旧军装领口磨得发白。他没说话，从帆布包里取出一个铁皮盒子，放在柜台上。盒子有层薄锈，正面刻着几个字：1974·自卫反击战。
“修这个。”陈建国声音低，“明天上午要交。”
沈林没问来源。他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台军用电台，外壳有撞击痕迹，天线折了一半。他轻轻掀开侧盖，看到内部线路板上的伪装滤波器——那不是普通零件，是加密模块的掩护壳。
“谁弄坏的？”
“运输途中摔的。”陈建国顿了一下，“上级要听里面录过的内容，不能重录，只能还原。”
沈林点头。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这种电台一旦误操作，芯片会自动熔断信号通道。他伸手摸了摸右手指节，那里有一道旧疤，是前世在军工厂留下的。那时候他跟着师傅学拆解战场回收设备，一连三个月只练一道工序：低温剥离。
他把电台搬到工作台中央，调暗台灯，换上细头烙铁。陈建国坐在角落的小凳上，不说话，只是时不时抬手敲两下桌面，像在计算时间。
沈林先用酒精棉清理接点，再用镊子拨开屏蔽网。加密芯片藏在第三层电路下方，表面涂了防拆漆。他不敢加热，只能用自制的刮针一点点剔除涂层。手指稳，呼吸放轻，额角渗出一层汗。
“你以前修过这类东西？”陈建国忽然问。
“见过。”沈林没抬头，“七三年，边境拉练，通信班摔过一台。”
陈建国没接话。屋里只剩烙铁轻碰金属的细微响声。
到了半夜，沈林终于把信号输出端接上改装过的录音机磁头。他按下播放键，电流杂音刺耳，断断续续传出几句话：“……补给线被炸断……伤员三十一名……请求空投药品……”
声音模糊，但能辨认出背景里有炮火间隙的风声。
沈林立刻调低增益，重新绕制了一个差分线圈，接在输入端。第二次试听时，语音清晰了些：“南线指挥部，六月七日十七时确认，三营己控制高地西〇八，弹药告急，重复，弹药告急。”
他停下录音，把这段转到一盘小磁带上，封进铁盒，推回陈建国面前。
“只能做到这一步。再强信号，芯片就毁了。”
陈建国拿起铁盒，掂了掂，没打开。“够了。”
他站起身，临走前看了沈林一眼：“明天县里开会，个体户代表都去。你也来。”
“我不算代表。”
“你是。”陈建国说，“早上八点，吉普车来接。”
门关上后，沈林坐回椅子，盯着还没收好的工具。他把电台残件分类放进标好编号的塑料袋，最后一块屏蔽壳他多看了一眼，翻过来，在背面发现一个极小的编号：YH-09。
他记下了。
第二天清晨，阳光刚照到招牌一角，吉普车就停在了门口。沈林穿着那件打补丁的蓝布衫，裤腰别着三用改锥，上了车。
会场设在县文化馆礼堂，长条椅摆成方阵。沈林进去时，己经有几十人坐着，大多是各公社来的电器行老板、修理铺掌柜。有人认出他，低声议论起来。
“这不是沈记那个？听说他丈母娘天天骂他？”
“可人家修得好啊，王主任家的收音机坏了都找他。”
前排坐着几个穿干部服的人，王大庆也在其中，坐在供销社主任旁边，手里拿着本子记录什么。他看见沈林进来，笔尖顿了一下，没打招呼。
八点整，陈建国走上台。他没拿稿子，把铁盒放在桌上，当众打开，取出磁带放进录音机。
喇叭响起那一刻，全场静了下来。
“……三营己控制高地西〇八……弹药告急……”
声音虽短，却让所有人绷首了背。
陈建国等录音结束，才开口：“这是昨天从一台报废军用电台里提取的前线实况。任务交到我们县，没人敢接。只有一个普通人，用了不到十个小时，把它救回来。”
他看向沈林：“沈林，站起来。”
沈林迟疑了一下，还是站了起来。
“经上级技术组复核，认定该设备修复过程符合军用标准，未造成信息损毁，操作精准。我代表县公安局和武装部后勤联络组，正式宣布——”他拿出一张红头文件，“沈记电器行具备处理高精度电子设备能力，技术过硬。”
台下一片哗然。
有人站起身鼓掌，也有人大声问：“这算不算正式认证？能不能接国营单位的活？”
“可以。”陈建国说，“从今天起，沈记电器行为县级技术协作单位，优先承接公共设施维修任务。”
王大庆猛地合上本子，纸页发出一声脆响。
沈林没说话。他朝台上微微低头，动作不太标准，像是小时候在学校升旗时那样。然后转身走出礼堂。
外头阳光正好，晒在脸上有点烫。他沿着街边往回走，路过一家广播站，听见里面的喇叭正在播放刚才那段录音，反复循环。
走到店门口，他推开门，发现鲁小荣己经回来了，正蹲在柜台后擦工具。
“你怎么来了？”
“听说你去开会。”她抬起头，辫子松了一股，“陈所长说你会早回来，我给你炖了点汤。”
沈林嗯了一声，脱下外套挂好。他从工具箱里取出那块刻着YH-09的屏蔽壳，放进最底层的夹格，顺手把铁盒也塞了进去。
鲁小荣看着他忙完，轻声问：“真的修好了？”
“修好了。”
“他们……怎么说你？”
沈林坐下，拿起烙铁，开始焊一块稳压模块。焊锡融化，冒出淡淡青烟。
“就说了一句。”他盯着焊点，“技术过硬。”
鲁小荣没再问。她把汤碗放在桌角，盖上布巾保温。风吹动门帘，掀起一角，照进来的光斑移到了墙上挂钟的指针上。
快到中午了。
沈林放下烙铁，用砂纸打磨焊点边缘。他的右手虎口有层茧，是常年握工具磨出来的。这时候，手指微微发抖，不是累的，是某种压了很久的东西终于松了口气。
他抬头看了眼窗外。一辆绿色卡车正从街对面驶过，车身上“县供销社运输队”的字迹被泥水糊住了一半。
他低头继续干活。
烙铁尖碰到电路板的一瞬，门又被推开。
小赵站在门口，脸色发白，手里攥着一张纸。
“沈师傅……集市那边……又来了个新摊贩。”他声音发紧，“卖的是同一批号的电子管，YH开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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