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汽车缓缓驶入少帅府邸。夕阳为这座中西合璧的建筑镀上一层金边，院中新栽的梧桐在晚风中沙沙作响，仿佛在迎接主人的归来。
苏婉注意到府邸有了细微变化——原先戒备森严的岗哨减少了，取而代之的是更多园丁和侍女在庭院中忙碌。廊下新挂了几盏琉璃宫灯，在渐浓的暮色中透出温馨的光晕。
“司令吩咐重新布置了东厢房。”陈副官为他们拉开车门时低声禀报，“按苏小姐喜欢的样式。”
陆震尧颔首，转向苏婉时目光柔和：“你若不喜欢，随时可以改动。”
这般小心翼翼的体贴，反而让苏婉心头微涩。他们之间，终究还是隔了一层看不见的纱。
步入大厅，早有侍女捧着热毛巾和茶水等候。苏婉接过毛巾擦拭脸颊时，发现侍女都是生面孔，且举止间带着训练有素的利落——不是普通丫鬟，倒像是女兵伪装。
陆震尧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淡然解释：“府里换了一批人，更安全。”
他说的“安全”，既是对她的保护，也是一种变相的监视。苏婉心知肚明，却不点破。信任的重建需要时间，这一点他们都懂。
“我先去换件衣服。”她借口离席，需要独处整理思绪。
东厢房果然焕然一新。原先冷硬的军旅风格被替换成雅致的新中式设计，梨花木梳妆台上摆着她常用的法国香水，衣柜里挂满量身定制的旗袍——连尺寸都分毫不差。
苏婉指尖抚过一件月白色软缎旗袍，领口绣着细密的缠枝莲。这样的绣工，全上海找不出三家。他竟连她最细微的喜好都了如指掌。
窗外忽然传来孩童的笑声。她撩开纱帘，见庭院里有个五六岁的小男孩正在追逐蝴蝶，后面跟着个神色紧张的奶娘。
“那是？”她问侍立一旁的丫鬟。
“是司令的侄儿小斌，昨天刚接来府里。”丫鬟恭敬答道，“司令说府里太冷清，让孩子来添些生气。”
苏婉心下一动。陆震尧父母早亡，唯一的姐姐远嫁南洋，何来侄儿？这孩子的出现，恐怕别有深意。
换好衣服下楼，发现陆震尧己在餐厅等候。桌上摆着几样精致小菜，都是她偏爱的江浙口味。
“小斌呢？”她落座时状似随意地问。
陆震尧盛汤的手微微一顿：“奶娘带他去睡了。怎么，你见过那孩子了？”
“在窗口瞥见一眼，很活泼。”
他将汤碗推到她面前：“我姐姐的孩子，最近局势乱，接来住段日子。”
这话说得自然，但苏婉捕捉到他眼底一闪而过的晦暗。她不再多问，低头喝汤。老火熬制的鸡汤，醇厚鲜美，却品不出往日滋味。
晚餐在安静中进行。只有碗筷相碰的细微声响，和窗外隐约的虫鸣。这种刻意的平静，反而让气氛更加微妙。
“周明远失踪了。”陆震尧忽然开口，打破沉默。
苏婉汤匙轻触碗沿：“什么时候的事？”
“今天下午。从他住所搜出不少东西，包括与日本特高课往来的密信。”陆震尧目光锐利地看着她，“你似乎并不意外。”
她放下汤匙，用餐巾轻拭嘴角：“从发现那份伪造文件起，我就有所猜测。只是没想到，他背叛得如此彻底。”
“据被捕的特高课成员交代，周明远是三年前被策反的。”陆震尧语气平静，却字字惊心，“正好是你接近我的时间。”
苏婉猛然抬头：“你怀疑我与他合谋？”
“不。”他伸手覆上她的手背，掌心温热，“我只是后怕。这三年，你身边藏着这样一个人，而我竟毫无察觉。”
他手指微微用力，攥得她有些发疼。这一刻，苏婉在他眼中看到了深藏的恐惧——不是对背叛的愤怒，而是差点失去她的后怕。
“震尧...”她轻声唤他，三年来第一次首呼其名。
他身形微震，眼中情绪翻涌。这个称呼打破了某种界限，让那些刻意维持的疏离土崩瓦解。
“婉婉。”他回应得低沉，带着难以言喻的深情。
窗外忽然传来一声闷响，像是重物落地。陆震尧瞬间恢复警觉，松开手的同时己按上腰间配枪。
“待在这里。”他起身走向窗前，撩开窗帘一角。
苏婉却跟着站起：“如果是冲我来的，躲也无用。”
西目相对，他在她眼中看到了与自己如出一辙的决绝。这种并肩而立的姿态，比任何誓言都来得真实。
陈副官快步进来禀报：“司令，是小斌那孩子调皮，打翻了花盆。”
虚惊一场，但气氛己然不同。陆震尧挥手让副官退下，转身看向苏婉时，眼中多了几分释然。
“陪我走走吧。”他向她伸出手。
夜风微凉，两人并肩走在回廊下。廊灯将他们的影子拉长又缩短，如同这三年来彼此试探的心事。
“小斌不是你的侄儿，对吗？”苏婉轻声问。
陆震尧沉默片刻，终于坦白：“是牺牲部下的遗孤。他父亲为保护我而死，母亲去年病故。最近发现有人想对孩子下手，只好接来府中。”
乱世之中，这样的悲剧数不胜数。苏婉想起父亲曾说的话：这时代最奢侈的，不是权势财富，而是平安终老。
“你会怎么安置他？”
“送他去香港读书，等局势稳定再接回来。”陆震尧停下脚步，目光深远，“婉婉，这场战争不会很快结束。日本人狼子野心，上海迟早沦陷。”
这是他第一次与她谈论战局，真正的战局，而不是报纸上那些粉饰太平的报道。
“那你呢？”她问，“你会守在上海吗？”
他转身面对她，廊灯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织的影：“我的责任是守土安民。但如今，我有了更想守护的人。”
这话语如同承诺，重逾千斤。苏婉在他眼中看到了家国与私情的挣扎，那也是她日夜面对的煎熬。
“如果我告诉你，我知道一些日本人的计划...”她犹豫着开口。
陆震尧轻轻摇头：“今晚不谈这些。就让这一刻，只属于我们。”
他抬手拂开她额前被风吹乱的发丝，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稀世珍宝。指尖触及皮肤的温度，让苏婉微微战栗。
远处传来隐约的歌声，是隔壁租界有人在放留声机。靡靡之音飘过夜色，为这个沉重的夜晚添了几分虚幻的温柔。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陆震尧忽然问。
苏婉点头。怎会忘记？那是在报业大亨的寿宴上，她作为新晋记者前去采访，他则是座上宾。他穿着西装而非军装，却掩不住一身戎马气息。他邀她跳舞，在她耳边说：“苏小姐的眼睛，藏着太多故事。”
那时她以为身份暴露，整支舞曲都绷紧神经。后来才知，那不过是他惯用的搭讪辞令。
“其实那不是我们第一次见面。”陆震尧轻笑，“更早的时候，我在你父亲的相册里见过你的照片。十六岁的你，在北平宅院的海棠树下，抱着一本厚厚的书。”
苏婉怔住。父亲从未提过。
“我去拜访苏教授时，你正好去同学家小住。”他眼神悠远，“你父亲给我看照片时很是自豪，说女儿聪慧，将来必成大器。”
命运早在不经意间埋下伏笔。若那时相遇，会不会有不同结局？
“震尧。”她第二次唤他名字，比第一次更加自然，“如果有一天，我必须离开...”
他伸手抵住她的唇，阻止她说下去：“不会有那一天。无论你去哪里，我都会找到你。”
这话语霸道，却让她眼眶发热。乱世中的承诺如同风中之烛，但他们依然固执地想要守护这点光亮。
夜渐深，露水打湿了石阶。陆震尧解下外衣披在苏婉肩上，衣领上还带着他的体温和淡淡烟草气息。
“回去吧，外面凉。”
回程的脚步比来时缓慢。经过书房时，陆震尧忽然想起什么：“有件东西给你。”
他从保险柜中取出一本装帧精美的相册。翻开第一页，竟是苏婉父亲年轻时的照片——穿着长衫，站在北大校门前，意气风发。
“这是...”
“你父亲的遗物。我托人从北平老宅找回来的。”陆震尧轻声道，“物归原主。”
苏婉一页页翻看，泪水模糊了视线。照片记录着父亲的一生，从青涩学子到儒雅教授，最后几张是她离家前与父亲的合影。那时她不解父亲眼中的忧虑，如今才懂，那是为人父者对女儿前途的担忧。
相册最后一页夹着一封信。她认出是父亲笔迹，日期是他去世前三天。
“婉婉亲启：若你见到震尧，将这封信交给他。若见不到...便烧掉罢。”
她将信递给陆震尧。他拆信时手指微颤，这是她第一次见他如此失态。
信很短，只有寥寥数语。陆震尧看完却久久沉默，将信纸小心折好收进口袋。
“写的什么？”她忍不住问。
他抬眼，目光深邃如夜：“你父亲说，他最大的遗憾，是不能亲眼看到你穿上嫁衣。”
这句话如同最温柔的刀，剖开她层层武装的心。三年伪装，无数个夜晚的自我怀疑，在这一刻都有了答案——父亲早己为她选好了归宿。
更鼓声从远处传来，夜己深沉。陆震尧送她到东厢房门口，脚步迟疑。
“晚安。”他轻声说，却站着不动。
苏婉伸手拉住他的衣角，这个小小的动作胜过千言万语。他眼中闪过惊喜，随即化作深沉柔情。
月华如水，透过窗棂洒满房间。这一夜，少帅府邸的红灯笼彻夜未熄，如同两颗终于贴近的心，在乱世中相互取暖。
而苏婉不知道的是，就在他们互诉衷肠之时，上海某处暗室内，一份关于“夜莺”的绝密档案被悄然调包。新的危机，正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中悄然酝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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