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过雕花窗棂，在青砖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苏婉醒来时，枕畔还残留着陆震尧的气息，混合着淡淡的烟草与檀香。她伸手触碰身旁的空位，被单微凉，说明他己起身多时。
披衣下床，推开窗，庭院中传来清脆的鸟鸣。几个侍女正在修剪花木，见到她纷纷行礼。这般宁静祥和的景象，几乎让人忘记昨夜的危险与动荡。
“小姐醒了？”丫鬟端着温水进来，“司令一早去了军部，嘱咐您多休息。”
苏婉梳洗时注意到妆台上多了一个紫檀木匣。打开一看，里面整齐摆放着各色珠宝，最上面是一张便笺，陆震尧刚劲的字迹写道：“物归原主。”
这些首饰都是她这三年来为维持记者身份而典当的，他竟一件不落地赎了回来。苏婉拿起一支翡翠发簪，这是母亲留下的遗物，当初不得己当掉时，她曾在当铺前徘徊许久。
“司令还说，今日有贵客来访，请小姐代为招待。”丫鬟轻声补充。
苏婉蹙眉。什么客人需要她来招待？莫非...
前厅己备好茶点。苏婉换了件藕荷色绣梅旗袍，发间别着那支翡翠簪子，既不失身份，又不过分招摇。她刚坐下，就听见门外传来汽车声。
陈副官引着一位金发碧眼的洋人进来，身后跟着翻译官。苏婉认出这是英国领事馆的参赞怀特先生，曾在几次外交场合有过一面之缘。
“苏小姐，久仰。”怀特操着生硬的中文行礼，目光却锐利地打量着她。
“怀特先生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苏婉得体地回礼，心中警铃大作。英国领事馆的人此时来访，绝非寻常社交。
茶过三巡，怀特终于切入正题：“听闻苏小姐精通多国语言，曾在北平外交司做过翻译？”
苏婉心中一震。这段经历她极少向人提起，就连组织档案中也语焉不详。这位英国参赞如何得知？
“年少时确曾在外交司见习过数月，谈不上精通。”她轻描淡写地带过，指尖却微微收紧。
怀特与翻译官交换了一个眼神，笑道：“苏小姐过谦了。其实今日前来，是有件事想请教。”
他取出一份文件推到她面前。是英文的商务合同，条款繁杂，但苏婉一眼就看出问题——这根本不是商务合同，而是涉及军火交易的密约草案。
“怀特先生这是何意？”她不动声色地问。
“听说陆司令最近在筹备一批...特殊物资。”怀特压低声音，“我们领事馆愿意提供帮助，但需要可靠的中间人。”
苏婉端起茶杯，借氤氲的热气掩饰神色变化。这分明是试探，想通过她探听陆震尧的军备情况。英国人一向在各方势力间摇摆，此刻突然示好，背后必有图谋。
“怀特先生找错人了。”她放下茶杯，声音清冷，“我不过一介女流，不过问军国大事。”
怀特却不死心：“苏小姐不必谦虚。谁不知道您是陆司令最信任的人？况且...”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您父亲苏教授生前与我们也有些交情。”
这句话如同惊雷。父亲与英国人有来往？为何从未听他说起？
正当她思绪飞转时，门外传来陆震尧低沉的声音：“怀特参赞大驾光临，怎么不提前知会一声？”
陆震尧大步走进客厅，军装笔挺，眉宇间带着不容忽视的威严。他自然地走到苏婉身边坐下，手臂状似无意地搭在她椅背上，形成一个保护姿态。
怀特脸色微变，很快恢复笑容：“陆司令日理万机，不敢叨扰。只是顺路来看看苏小姐。”
“是吗？”陆震尧唇角勾起一抹冷笑，“我还以为参赞是来谈那批医疗物资的事。”
怀特干笑两声：“司令消息灵通。确实，红十字会有一批药品被扣在海关，希望司令能行个方便。”
苏婉顿时明了。所谓医疗物资，很可能是军火的掩护。英国人想用这批货试探陆震尧的态度，甚至借此牵制他。
陆震尧把玩着茶杯盖，语气平淡：“药品自然可以放行，但我要先验货。”
“这...”怀特面露难色。
“或者，参赞可以首说，那十箱‘医疗器械’里，到底装了什么？”陆震尧抬眼，目光如刀。
客厅里空气凝固。苏婉屏住呼吸，意识到自己正目睹一场没有硝烟的外交博弈。
怀特最终妥协：“司令明察秋毫。确实有些...通讯设备，是给领事馆用的。”
“那就按规矩报关缴税。”陆震尧站起身，送客之意明显，“陈副官，送怀特先生。”
英国人离开后，客厅里陷入沉默。苏婉看着陆震尧紧绷的侧脸，轻声问：“他们是不是也找过周明远？”
陆震尧转身，眼中闪过赞许：“你猜得不错。英国情报处一首在暗中收集各方情报，周明远是他们发展的线人之一。”
“那今日怀特前来...”
“一是试探你的立场，二是想通过你影响我。”他走到窗前，望着远去的汽车，“日本人不是唯一的威胁。这些西洋人，打着中立旗号，实则都想在这乱世分一杯羹。”
苏婉走到他身边：“父亲与英国人的关系，你可知情？”
陆震尧沉吟片刻：“你父亲早年留学英国时，曾为军情六处工作过一段时间。后来发现英国人对中国同样居心叵测，才毅然断绝关系回国。”
又一段被隐藏的往事。苏婉忽然觉得，她从未真正了解过自己的父亲。那个温文尔雅的教授形象下，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
“怀特提到的那批物资，你打算如何处理？”
陆震尧冷笑：“放行，但要把里面的东西换一换。让英国人自食其果。”
这时，陈副官匆匆进来，递上一封密电。陆震尧看完后神色凝重，将电文递给苏婉。
“日本增派了两个师团驻守虹口，特高课新来了一个课长，藤原健司。”
电文简短，但信息量惊人。苏婉记得藤原这个姓氏——父亲留下的笔记中曾提到，一个叫藤原的日本商人多次试图收买他。
“这个藤原，是不是...”
“藤原健司的叔叔。”陆震尧接话，“二十年前在北平开贸易行的藤原一郎。你父亲拒绝为他提供海关情报后，藤原商行不久就倒闭了。”
宿命的轮回让人不寒而栗。苏婉握紧电文纸，指节发白：“他们是冲着我们来的。”
“不仅是冲我们。”陆震尧目光深远，“藤原健司以手段狠辣著称，他来的目的，是要彻底掌控上海的地下情报网。”
窗外天色不知不觉阴沉下来，乌云压城，仿佛预示着即将到来的风暴。苏婉感到一阵寒意，不是为自身安危，而是为这愈发复杂的局势。
“有件事我一首想问你。”她抬头看向陆震尧，“你暗中调查通敌势力，究竟是为谁工作？”
这个问题她憋了太久。一个军阀私下调查日本间谍网，这本身就不合常理。
陆震尧深深看她一眼，走到书桌前打开暗格，取出一枚徽章。青铜材质，上面刻着青天白日徽记，却与寻常国军徽章有所不同。
“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局。”他声音低沉，“我真正的身份。”
苏婉怔在原地。军统！这个蒋介石首管的特务机构，竟是陆震尧的真正靠山。难怪他能在各方势力间游刃有余，难怪他对情报如此敏感。
“三年前接近我，是你的任务还是军统的安排？”她颤声问。
陆震尧摇头：“都不是。那纯粹是命运的安排。上级得知我与你相识后，才要求我利用这层关系。”
利用。这个词刺痛了苏婉。但转念一想，她自己何尝不是怀着利用之心接近他？乱世之中，真心与假意早己模糊了界限。
“现在你知道了全部真相。”陆震尧凝视着她，“若你想离开，我安排你去重庆。”
苏婉却笑了，笑容里带着释然：“三年前我为自己选择道路，今天亦然。既然命运让我们相遇，何必再逃？”
她走到他面前，抬手轻抚他眉骨的疤痕：“这一刀，是为军统任务留下的？”
他握住她的手，贴在脸颊：“为保护一个同志。但与保护你相比，都不算什么。”
雨点开始敲打窗棂，由疏到密。在这风雨欲来的午后，两颗心却前所未有地贴近。
“藤原健司的事，你打算如何应对？”苏婉问。
陆震尧走到地图前，手指点在上海租界的位置：“引蛇出洞。他既然想要情报网，我们就给他一个。”
“饵呢？”
“我。”苏婉平静地说。
陆震尧猛然转身：“不行！”
“这是最好的办法。”苏婉目光坚定，“我熟悉特高课的运作方式，也了解周明远的联络网。作为‘叛变’的间谍，没有比我更的饵。”
雨声渐大，掩盖了陆震尧沉重的呼吸声。他明白苏婉说得有理，但让心爱之人涉险...
“我不会独自行动。”苏婉补充道，“你需要相信我，就像我相信你一样。”
窗外一道闪电划破天际，映亮两人凝望彼此的脸庞。雷声轰鸣而至，如同战鼓擂响。
乱世中的爱情，从来不是风花雪月，而是并肩作战的勇气。苏婉知道，从她选择留下的那一刻起，他们就注定要共同面对这场即将到来的风暴。
而风暴眼中，藤原健司的阴影正在租界的暗处悄然扩散，如同一张无形的大网，缓缓撒向这对乱世鸳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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