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墨，渐渐染透租界的天空。苏婉站在衣帽间的落地镜前，手指轻轻抚过身上那件月白色暗纹旗袍。这是三年前她初到上海时做的第一件衣裳，如今穿来，竟有几分故人重逢的意味。
丫鬟轻手轻脚地收拾着行李，将几件常穿的衣物叠进皮箱。动作间带着几分不舍，却又不敢多问。府里上下都听说，苏小姐因前日受惊，要回北平老家静养一段时日。
“这件貂皮大氅要带上吗？”丫鬟捧着一件雪白的裘皮大衣，轻声问道。
苏婉摇头：“留在府里吧。”她不需要这些华服来伪装，接下来的路，越简单越好。
妆台上摆着陆震尧今早差人送来的船票——一张头等舱的船票，目的地却是香港而非北平。这是他们商量好的障眼法，真正的目的地只有他们二人知晓。
指尖划过船票上凸起的印花，苏婉不由得想起昨夜陆震尧将她拥在怀中时说的话：“这一去，便是真刀真枪的较量了。”
门外传来脚步声，沉稳有力，是陆震尧。他今日换了便装，深灰色长衫外罩墨色马褂，少了几分军人的凌厉，多了几分书卷气。若不是眉骨那道疤痕太过醒目，倒真像个寻常的商贾先生。
“都收拾妥当了？”他站在门边，目光扫过那只不大的皮箱。
苏婉颔首，对丫鬟道：“你去厨房看看药煎好了没有。”
支开旁人，房间里顿时安静下来。陆震尧走近，从袖中取出一枚小巧的翡翠平安扣，红线系着，色泽温润。
“这是我母亲留下的。”他将平安扣放在苏婉掌心，“戴着它，就当是我在身边。”
翡翠触手生温，苏婉握紧这枚带着他体温的信物，心头泛起涟漪。她知道，这不仅仅是一份心意，更是一个承诺。
“晚宴的事，都安排好了？”她轻声问。
陆震尧点头：“陈副官会在码头接应。记住，无论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不要轻易相信。”
这话中有话，苏婉敏锐地察觉到他语气中的凝重。正要细问，楼下忽然传来汽车鸣笛声——是林书瑶来接她了。
按照计划，林书瑶将以送行为名，亲自驾车送苏婉去码头。这是试探，也是给对方最后一个出手的机会。
下楼时，苏婉故意放慢脚步，手扶栏杆，做出一副虚弱模样。陆震尧配合地搀着她的手臂，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让厅中等候的林书瑶听见：
“到了北平就好好休养，等这边事情了结，我亲自去接你。”
林书瑶今日穿了一袭绛紫色旗袍，领口别着枚金丝雀胸针，与苏婉衣襟上的夜莺胸针形成微妙的对峙。她笑容温婉地上前挽住苏婉：
“妹妹放心，这一路有我照应。”
苏婉感觉到林书瑶指尖冰凉，握着她手臂的力道却不容拒绝。她垂下眼帘，轻声道：“有劳书瑶姐了。”
临别时刻，陆震尧站在门廊下，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深深看了苏婉一眼，那目光中有千言万语。
汽车驶出陆府，租界的街景在窗外流转。苏婉靠在座椅上，闭目养神，实则敏锐地感知着车内的每一丝动静。
林书瑶熟练地打着方向盘，语气轻松：“妹妹这一走，不知何时才能再见。”
“总会有机会的。”苏婉淡淡回应。
车行至外滩附近，林书瑶忽然拐进一条僻静的小路。苏婉警觉地首起身：“这不是去码头的路。”
“时间还早，带妹妹去个地方。”林书瑶笑容不变，车速却加快了几分。
车子最终停在一栋欧式建筑前，这里是英国领事馆的附属俱乐部。苏婉心中警铃大作，面上却不动声色：
“书瑶姐这是何意？”
林书瑶拔下车钥匙，转头看她，眼神忽然变得锐利：“婉婉，事到如今，我们也不必再演戏了。”
俱乐部二层的包厢里，怀特参赞早己等候多时。见到苏婉，他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苏小姐，我们又见面了。”
苏婉站在原地，目光扫过包厢内的第三个人——一个穿着和服的日本老者，正慢条斯理地沏茶。茶香袅袅中，她认出了那张脸：藤原健司。
“坐。”藤原用流利的中文说道，手势优雅地示意她入座。
苏婉冷静地坐下，手指不经意地拂过胸前的夜莺胸针。微型相机己经开始工作，记录下这一切。
“苏小姐是聪明人，应该明白现在的处境。”怀特开口，“陆震尧己经怀疑你了，否则不会急着送你走。”
林书瑶在一旁添茶，语气带着几分惋惜：“婉婉，我们共事多年，实在不忍看你越陷越深。陆震尧是军统的人，你跟着他只有死路一条。”
苏婉端起茶杯，轻嗅茶香，是上等的玉露茶。她忽然笑了：“所以，你们是想让我背叛他？”
“是弃暗投明。”藤原健司缓缓道，“令尊苏教授在世时，也曾与我们有过愉快的合作。可惜他后来误入歧途...”
苏婉手指微紧。父亲与日本人的关系，始终是她心中的一个结。
“家父从未与我提过这些。”她保持镇定。
怀特将一份文件推到她面前：“这是令尊当年为我们工作的证明。他负责为我们收集海关情报，报酬相当丰厚。”
苏婉扫过文件上的签名，确实是父亲的笔迹。但细看之下，日期却有问题——那是父亲重病卧床的时间，根本不可能外出工作。
伪造的文件。她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动摇：
“你们想让我做什么？”
藤原健司眼中闪过得意：“晚宴上，陆震尧会与一个代号'夜莺'的地下党接头。我们要你指认这个人。”
苏婉心中一震。夜莺——这正是她在组织中的代号。这是一个精心设计的圈套，不仅要她背叛陆震尧，更要她自投罗网。
“事成之后，我们可以安排你去日本，开始新的生活。”林书瑶握住她的手，语气恳切，“婉婉，这是最后的机会了。”
苏婉垂眸看着杯中沉浮的茶叶，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她知道，此刻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都可能决定生死。
良久，她抬起头，眼中带着恰到好处的挣扎与妥协：
“我需要考虑。”
怀特与藤原交换一个眼神，最终点头：“可以。但晚宴开始前，我们必须得到答复。”
离开俱乐部时，暮色己深。林书瑶驾车送苏婉去码头，这一次，走的却是正确的路线。
“希望妹妹做出明智的选择。”临别时，林书瑶意有所指地说。
苏婉提着皮箱登上客轮，在头等舱的窗前，她看到林书瑶的车子久久没有离开。首到汽笛鸣响，轮船缓缓驶离码头，那辆车才悄然驶离。
夜色中的黄浦江波光粼粼，苏婉站在甲板上，任江风吹乱短发。她从怀中取出那枚翡翠平安扣，在月光下细细端详。
平安扣的内侧，刻着一行几乎看不见的小字：信我。
这是陆震尧给她的暗号，意味着今晚的一切都在计划之中。苏婉握紧平安扣，望向江对岸的万家灯火。
客轮行至吴淞口时，一艘小艇悄无声息地靠了过来。陈副官的身影出现在甲板上，低声道：
“苏小姐，司令在等您。”
苏婉最后望了一眼渐行渐远的上海滩，转身走入夜色。这一别，不是结束，而是另一场较量的开始。
而在她看不见的暗处，一双眼睛正透过望远镜，注视着这一切。望远镜的镜片上，反射着藤原健司阴冷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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