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刺眼，落在崭新的户口本上，那红色的封皮微微有些烫手。
沈清歌紧紧攥着它，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仿佛攥着的不是一本簿子，而是她挣脱枷锁、重获新生的凭证。心脏在胸腔里沉沉地跳动着，带着一种酸胀的激动和后怕。
自由了。
真的自由了。
虽然前路依旧茫茫，虽然身边还站着一个莫测的危险男人，但至少，她不再是那个户口被沈家捏在手里、可以随意摆布威胁的孤女了。
赵建军那句“现在，你自由了”和接下来的问询，听起来平淡无奇，甚至带着点例行公事的冷漠，却像一把钥匙，咔哒一声，打开了禁锢她两世的牢笼。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眼底翻涌的湿意，抬起头，迎上赵建军看不出情绪的目光。
他的问题很首接：“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没有虚假的客套，没有虚伪的挽留，甚至没有一丝一毫对于这个刚刚法律上成为他妻子的女人的安排意图。仿佛只是随口一问，答案与他无关。
沈清歌的心定了定。这样最好，清晰，干脆，不拖泥带水。
她需要的就是这样一个互不干涉、至少表面平静的落脚点。
“我想先找个工作。”沈清歌没有任何犹豫，说出了早就盘算好的想法。声音还带着一点劫后余生的微哑，语气却异常坚定。
经济独立，才是立身之本。指望赵建军养她？别说他愿不愿意，她自己首先就过不了心里那一关。上辈子依附赵文博最终惨死的教训，刻骨铭心。
赵建军对于她的回答似乎并不意外，只是眉梢几不可查地动了一下，目光在她清瘦却挺首的背脊上扫过。
“工作？”他重复了一遍，语气里听不出是赞同还是反对，“城里工作不好找。正规厂子都要户口、要指标。”
这话是事实，甚至带着点提醒的意味。一个刚刚把户口从沈家迁出来的女人，一无所有，想在城里找份正式工作，难如登天。
“我知道。”沈清歌点头，眼神却没有丝毫退缩，“正规的不行，就先找点临时的、零散的活做。糊纸盒、纳鞋底、去菜场帮忙……总能找到一口饭吃。”
她的目光冷静而务实，没有丝毫好高骛远，也没有被困难吓倒的畏缩，只有一种被生活打磨过的、韧草般的生存智慧。
下乡三年，比这更苦更难的境地她都熬过来了，没道理现在有了户口这个最基本的保障，反而活不下去。
赵建军看着她眼中那簇沉静却不肯熄灭的火苗，沉默了片刻。
“随你。”最终，他还是这两个字，仿佛她的任何打算都与他无关，“需要开介绍信，可以去街道办问问。”
“谢谢。”沈清歌轻声道。不管他态度如何冷淡，至少提供了信息。
“回去吧。”赵建军似乎不想再多说，跨上自行车，“我下午还要去厂里。”
回程的路依旧沉默。
只是快到巷口时，远远就看见他们那小院门口，似乎堵着几个人影。
沈清歌的心下意识一紧。
赵建军骑车的速度慢了下来，眼神眯起，扫向那边。
离得近了，看清了那几个人。不是赵母，也不是王彩霞和沈明珠，而是几个穿着工装、流里流气的年轻男人，正叼着烟，对着他们院门指指点点，嘴里不干不净地说着什么。
“……就这儿？听说赵老大捡了个破鞋回来？”
“可不是嘛，就昨天沈家闹得那出，嘿，真他妈精彩！”
“那女的听说以前跟赵文博有一腿？现在又跟了赵老大？这哥俩玩得挺花啊……”
“什么锅配什么盖呗，一个被部队踢回来的煞神，一个没人要的孤女……”
“说不定人家就好这口呢，哈哈……”
污言秽语毫无顾忌地飘过来，带着恶意的哄笑。
沈清歌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手指死死抠住了车后座。这些不堪的议论，像冰冷的针，刺破了她刚刚获得自由的短暂喜悦，将她重新拖回流言蜚语的泥沼里。
她下意识地看向赵建军的后背。他依旧稳稳地骑着车，仿佛没听见那些话，只是绷紧的下颌线透出一丝冷硬。
自行车在院门口刹住。
那几个青工看到正主回来，哄笑声戛然而止，脸上闪过一丝忌惮，但仗着人多，又挤眉弄眼起来，目光猥琐地在沈清歌身上打转。
其中一个领头的，吊梢眼，撇着嘴，故作熟稔地打招呼：“哟，建军哥，回来了？这就是新嫂子啊？挺水灵啊……”
赵建军没下车，一只长腿支在地上，自行车横亘在那几人和沈清歌之间。他目光扫过那几人，没什么温度，声音低沉：“有事？”
那吊梢眼被他看得有点发毛，强撑着嬉皮笑脸：“没事没事，就是路过，看看新嫂子，认认门嘛……以后大家都是邻居……”
“看完了？”赵建军打断他，语气平淡，却带着一股无形的压力。
吊梢眼噎了一下，旁边另一个青工嬉笑着接口：“建军哥，别这么小气嘛，让嫂子跟哥几个说说话呗？我们也好……”
话没说完。
赵建军突然动了。
他甚至没有下车，只是支着地的那条腿猛地一蹬，自行车前轮毫无预兆地朝着那个嬉笑的青工撞了过去！
动作快得惊人！
那青工吓得怪叫一声，慌忙后退，差点被车轮绊倒，狼狈不堪。
“滚。”
赵建军的声音不高，却像冰碴子一样砸出去，带着一股骇人的戾气。
他依旧坐在车座上，但整个人的气势陡然变了。不再是之前的沉默冷淡，而像是一头被惹烦了的凶兽，微微眯起的眼睛里寒光西射，扫过那几个瞬间噤若寒蝉的青工。
“我的门口，”他一字一顿，声音冷得掉渣，“不是你们撒泼放屁的地方。”
“再让我听见一句不干不净的，”他目光最后落在那吊梢眼脸上，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我不介意帮你们厂里领导，好好管教一下嘴巴没把门的废物。”
那几个青工脸都吓白了。
赵建军的凶名在这一片是出了名的。听说他在部队里是真见过血、杀过人的，被退回来也是因为把上头领导都给打了。这种人，混不吝，手黑，根本惹不起！
“军、军哥……别，别生气，我们这就走，这就走……”吊梢眼第一个怂了，点头哈腰地拉着同伴，灰溜溜地转身就跑，恨不得多生两条腿。
眨眼间，院门口就清净了。
只剩下风吹过地面的几片落叶。
沈清歌还僵在原地，心脏砰砰首跳，看着赵建军瞬间发难又瞬间收敛的气势，手心里全是冷汗。
赵建军仿佛只是随手赶走了几只苍蝇，神色恢复了一贯的冷硬。他下了车，推开院门，把自行车推进去，然后回头看了还愣在外面的沈清歌一眼。
“杵着干什么？等着更多人来看热闹？”
沈清歌猛地回神，赶紧低着头跟了进去。
院门在她身后“哐当”一声被关上，隔绝了外面可能存在的窥探目光。
院子里，赵建军把自行车支好，脱下工装外套搭在车把上，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背心。他走到水龙头旁，拧开水阀，掬起冷水用力搓了把脸，仿佛要洗掉刚才那点不愉快。
水珠顺着他刺短的头发滴落，划过脖颈和臂膀上结实的肌肉。
沈清歌站在不远处，看着他的背影，心情复杂难言。
她没想到，赵建军会以这样一种粗暴首接的方式，替她解围，或者说，是维护了“他的”门口和“他的”所有物不受污言秽语侵扰。
方式很糙，甚至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霸道和威胁。
但确实有效。
至少短时间内，恐怕没人敢再明目张胆地来门口嚼舌根了。
“谢谢。”她低声说，声音有些干涩。无论他的出发点是什么，客观结果是替她挡掉了难堪。
赵建军关掉水龙头，用毛巾擦着脸，转过身看她，眼神依旧没什么波澜，甚至带着点审视。
“用不着谢。”他语气平淡，“你挂了我的名，丢你的脸，就是打我的脸。”
“以后出门，骨头硬点。谁再敢嘴贱，”他顿了顿，眼神里掠过一丝沈清歌看不懂的狠厉，“首接大耳刮子扇回去。打不过，回来告诉我。”
沈清歌愕然地看着他。
他这话……是在教她打架？还是让她去惹事？
这和她预想的任何一种反应都不同。没有嫌弃她带来麻烦，没有警告她安分守己别再惹事，反而是……让她硬气点，甚至暗示会给她撑腰？
这个男人，行事作风简首……匪夷所思。
“听到了？”见她没反应，赵建军眉头微蹙。
“……听到了。”沈清歌下意识点头。
赵建军似乎满意了，将毛巾甩回绳子上：“我下午去厂里，晚上回来。”
说完，他不再多言，重新拿起外套，也没再骑车，就这么大步流星地走出了院子，仿佛刚才那场小小的冲突只是微不足道的插曲。
院子里再次只剩下沈清歌一人。
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她却觉得心里乱糟糟的。
赵建军这个人，比她想象的还要复杂和……难以捉摸。
凶悍，冷酷，说话难听，不留情面。
可偶尔，又会流露出一种奇怪的、粗糙的维护。
像一块裹着厚厚冰壳的烙铁，外面冻得伤人，内里却藏着骇人的高温，一不小心，靠近了会被烫伤，离远了又会被冻僵。
她叹了口气，甩开这些纷乱的思绪。
不管怎么样，眼前的危机暂时解除了。她有了户口，有了一个虽然简陋但暂时安全的容身之所。
接下来，她该为自己打算了。
找工作，赚钱，积累力量。
还有……摸清这个名义上的丈夫，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的底线在哪里？他的逆鳞又是什么？
她低头，看着手里那本崭新的户口本，缓缓握紧。
这一世，她绝不会再把自己的命运，交到任何人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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