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点，灵隐寺。
白璃蹲在墙根底下，屁股坐在脚后跟上，手指绕着一缕白发打圈，眼睛盯着前方那堵高得离谱的黄墙。墙头铺着青瓦，檐角，像只随时要飞走的大鸟。她吐了口气，小声嘀咕：“这墙比灰尾上次藏骨头的地方还难爬。”
她是狐狸，不是老鼠，但今儿非得当回老鼠不可。
三百多年道行没白练，鼻子灵得很。她轻轻抽了抽鼻子，空气里飘着淡淡的檀香味，还有……两个人类的味道，正一前一后沿着墙内小路晃荡。脚步不紧不慢，像是散步，其实是在巡逻。
“两盏茶走一趟，刚过去一个，另一个还在东边打哈欠。”她眯眼看了看天色，雾蒙蒙的，太阳还没露脸，最适合干点偷偷摸摸的事。
她往后退了半步，弯腰抓了把土，在掌心搓了搓。土不脏，就是有点凉。她喜欢这种实打实的感觉——踩在地上，知道哪儿稳，哪儿滑。
然后她动了。
脚尖一点地面，身子轻得像片叶子，蹭地贴到墙上。墙面上爬着老藤，枝蔓缠绕，有些地方甚至钻进了砖缝。她伸手勾住一根粗藤，借力一荡，整个人腾空而起，膝盖在墙面一磕，顺势翻上墙头。
风从耳边刮过，裙摆呼啦一扬。
她在空中扭了半圈，落地时滚进一丛月季花里，花瓣乱飞，连个响儿都没出。趴了几秒，确认没人听见，才悄悄探头往外看。
院子里静悄悄的，灯笼还亮着，昏黄的光晕照在石板路上，像撒了一地咸蛋黄。
“嘿，进来了。”她咧嘴一笑，露出两颗小尖牙。
接下来的路就得靠鼻子和运气了。
她贴着屋檐走，专挑暗处挪。每走几步就停下来，鼻子微微抽动，分辨空气里的味道。檀香、汗水、旧木头、还有……人味。一个往西，一个在北廊转角，中间隔着三丈远。
“好机会。”她猫腰穿过走廊，脚底踩的是那种会轻微震动的石板。听说是防贼的，重一点就会嗡嗡响。她不敢大步走，干脆踮着脚，像偷吃油条的小猫，一步一步往前蹭。
走到庭院中央时，远处忽然传来脚步声。
她立马趴下，整个人贴在假山侧面，屏住呼吸。那假山石头缝多，正好卡住她的身子。她连耳朵都压平了，尾巴缩成一团藏在腿后。
提灯的人影走过来了，是个穿灰袍的小和尚，手里拎着灯笼，嘴里哼着经文，调子跑得比灰尾追兔子还远。
等他走远，白璃才松了口气，从石头缝里钻出来，拍拍裙子上的灰。“念经还能唱成这样，真是人才。”
她继续往前，越往里走，建筑越气派。屋檐更高，柱子更粗，连地砖都透着股“别乱踩”的威严劲儿。
她绕过一座大殿，忽然察觉不对——空气里有种说不清的压力，像是谁在背后盯着她。她抬头一看，屋顶西角挂着几张黄纸，纸上画着红符。
“符纸？”她皱眉，“还是带眼的那种？”
她可不想被当成耗子当场拍死，连忙拐进旁边一条窄巷。巷子尽头有棵老槐树，树干粗得能塞下三个灰尾，枝杈横着伸进一间偏殿的窗户，像只伸进来偷东西的手。
“哎哟，这不就是天助我也？”她眼睛一亮。
她三两下爬上树，顺着主干滑到窗边，探头往里瞧了瞧。屋里黑乎乎的，供桌上摆着香炉，袅袅青烟往上飘，味道比外面浓多了。
她轻轻一跃，落进屋内，动作轻巧得连灰尘都没惊起来。
落地后她没急着乱看，先蹲在角落听动静。外头风声、树叶响、远处钟楼传来一声闷响——早课快开始了。
她这才敢西处打量。
这是间偏殿，不大，但布置讲究。正中供着一尊佛像，金漆剥落了些，反倒显得更慈祥。香案下方有个阴影角落，刚好够她蜷进去。
她钻了进去，背靠着冰冷的石基，仰头望着佛像的脸。那佛闭着眼，嘴角微扬，像是知道她来了，也不生气。
“你们这儿的人整天坐这儿不动，真的不闷吗？”她小声问。
没人回答。
她也不在乎，自顾自掏出个小布袋，倒出几颗亮晶晶的东西：一颗玻璃珠、半片碎瓷片、还有一枚铜钱。
她把这些宝贝挨个摆好，对着香火的微光左看右看。“啧，还是这儿的光好看，暖乎乎的，不像妖界那边，鬼火绿幽幽的，吓狐狸。”
她收起宝贝，又从袖子里摸出一块糖——昨儿路过村口时顺的，包装纸都舍不得扔，亮闪闪的，多喜庆。
她舔了一口，甜得眯起眼。“人间的东西，就是香。”
外头的脚步声渐渐多了起来，由远及近，像是要开始早课。她竖起耳朵，听见有人低声交谈，也有木鱼声咚咚响起。
“热闹了。”她嘴角，红宝石似的眼睛闪着光。
她慢慢挪到供桌边缘，从缝隙往外望。门外光影晃动，人影来来回回，却没人往这边来。
“看来是个冷门殿。”她心想，“冷门好啊，没人管，爱待多久待多久。”
她正打算再探探路，忽然嗅到一股新味道——干净，清淡，带着点草木的气息，不像檀香那么浓，也不像人类常有的汗味或油腥。
这味道……很特别。
她鼻子动了动，顺着气味方向看去。透过门缝，她看见对面院落里，一个人正走进佛殿。
白衣，僧帽，走路安静得像踩在棉花上。
他坐下时，连衣角都没发出声音。
“那就是和尚？”她趴在桌底，脑袋卡在两条桌腿之间，看得入神。“坐得这么首，腰不酸吗？”
那人闭着眼，手放在膝上，一动不动。香炉升起一缕细烟，恰好绕着他头顶盘旋，像给他戴了顶看不见的冠。
“好玩。”她憋着笑，“比灰尾装大王有意思多了。”
她看得忘了时间，连糖化了都不知道。
首到外头钟声敲了七下，她才猛地回神。
“哎呀，该换地方了。”她心想，“万一这和尚睁眼，看见桌底下有只狐狸，不得拿扫帚轰我？”
她正准备撤，忽然听见隔壁传来一阵低语。
“……昨夜巡查无异样。”
“东墙藤蔓有折痕，可能是风刮的。”
“再加一道符吧，最近妖气重。”
白璃一听，立马缩回头，屏住呼吸。
完了，他们发现墙上有动静了。
她不敢轻举妄动，只能窝在供桌底下，听着外头人来人往，心怦怦跳。
过了好一会儿，脚步声远去，一切恢复安静。
她松了口气，抬手抹了把额头——还好没出汗，不然味道更大了。
她重新探出脑袋，朝对面佛殿望去。
那个白衣和尚还在那儿，依旧闭眼打坐，仿佛世间万物都与他无关。
“你倒是清静。”她小声嘀咕，“可我就不一样了，刚闯进来，心跳到现在都没平。”
她忽然笑了下，眼睛亮得像星星。
“不过……还挺刺激的，对吧？”
她把糖纸叠成小船，轻轻放在供桌角落。
然后她缩回暗处，蜷成小小的一团，九条尾巴轻轻卷住自己，像抱着什么珍贵的东西。
外面天光渐亮，新的一天开始了。
而她，一只活了三百多年的狐狸，正躲在佛门最深处，等着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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